当然也不用太着急,快乐是短暂的, 她将寻找快乐的过程也放得很慢。和小莱的通信很大可能就在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 但她还是选择把它放在最后, 先从爷爷奶奶的房间开始,缓慢拉开抽屉,翻找的动作也极为轻缓。
尽管如此,这间小小的卧室还是很快就被抄个底掉, 方简把翻乱的书本归位:明天再找,休息。
奶奶也说:好,慢慢地找,千万不能急,一下找到就没意思了。
回到房间, 想给小莱发消息, 想了想还是没有, 方简坐到书桌边, 抽屉里翻出学生时代内页花花绿绿的糖果屋笔记本, 给她写信。
那些无法言说的过去和现在,可以毫无负担书写在纸上。
小莱:
上午你离开后,下午我醒来,在小区照着图谱辨识花卉植物,小区里好多的广玉兰树,这种树叶子又大又厚,正面墨绿,油亮光泽,反面是磨砂质感的草绿,图谱上说,广玉兰花期在46月,现在已经没有花了。
以前只知道它开碗口大的花,花朵藏在树冠间,味极香,但轻易不得见,很神秘,不知道它的名字是广玉兰。
广玉兰这个名字很切合它。
花坛里还有很多颜色各异的大丽花,菊科植物,花瓣很多很密,花期在612月,现在正是它们开花的季节。
大丽花没有香味,整棵植株都带一种微涩发苦的气味,我还蛮喜欢的。
哦!对,我想起来,它是菊科植物,所以味道跟菊花很接近,奶奶在楼顶种了很多菊花,其中有一种白色的小野菊,每年秋冬开的话花,奶奶都收集放在铁炉上烘干,装进纸袋里。
我也给你寄一点小白菊吧,用来泡水喝。你别上火。
这本图谱挺有意思的,连环画我也看完了,你的信我还没有找到,但我肯定它们一定就在这间房子的某个角落里,等待发掘。
我不是故意中断通信,可能是因为搬家,要怪就怪我爸。我的事,我还没想好从哪里开始写,现在更愿意回忆起我们小时候,但大概率是想不起的,我药吃得太多了。
我只知道在哪里上了学,只记得从学校到家常走的那条路,人们是无数个模糊的影子,事件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它们每天都在淡去。
我又给你写信了,你会给我回信吗?期待你的回信。
第二天上午,方简把信、连环画和小白菊一起快递给小莱,市内包裹应该当天就能到。
持笔凝思,寄情于字,在通讯发达的今天,有多少人还写信呢?信还有去处,有一个肯与你通信的人才是最难得的。
吃过午饭,方简在楼下逛了会儿,又认识了几种常见的花卉树木,在老年活动中心门口听老头吹萨克斯,晚饭前回家,饭后接着找信。
到晚上八点,只剩床底下没找过,她弯下腰,杂物堆里一眼看到床尾蒙尘的饼干盒。
用晾衣杆把饼干盒扒出来,抹布擦净浮灰,方简重新洗干净手才来启盖。
牛皮纸信封整整齐齐摞了两大沓,饼干盒密封性很好,一股陈旧纸张和钢笔字墨水的香气从盒子里溢出来,充斥着鼻腔,方简用力吸了几口。
这是真实的历史,是她和小莱的过去,她们竟然有这么多信
全部都是从桃阳县桃阳镇寄来的,信封上的笔迹不似孩子的,只有落款处歪歪扭扭的姜小莱三个字是她自己写的。
是了,就照片来看,那时候小莱应该刚上小学,识字不多。
方简不急着拆,信封背面备注了日期,她找到时间最早的一封,是十四年前的夏天,那时候她十岁,上小学四年级。最后一封则是一年之后的九月,这一年间,小莱一共给她写了二十三封信。
难以想象,这二十三封信竟然在饼干盒里躺了那么久,就在床底下,那么近。
她放了小莱十三年的鸽子,小莱等了十三年也没有等到她的回信
也许是二十四封信,最后一封因无人查收只能退回。
九岁的姜小莱够得着邮筒吗?她整日背着书包大街上晃悠,看见穿绿制服的邮递员叔叔,眼睛陡然睁大,变亮,急得跳脚,大喊:叔叔,有我的信吗?我叫姜小莱,姜小莱的信。
邮递员叔叔眯着眼睛想一想,把屁股后面挂的墨绿帆布包转到身前,小小莱高兴得一阵乱蹦,叔叔把信递过来,告诉她信被退回来了,原地址无人签收。她瞬间垮脸。
方简想象她生气的样子,攥着信流着眼泪走回家,踢飞路边的小石子,对着天空和大地打拳,扑进爸爸或是哥哥的怀里,放开嗓子嚎个昏天暗地。
小莱伤心欲绝,简简姐姐搬家没有给她留新的地址,姐姐心里根本没她。
她们初遇时,小莱明里暗里提醒,她竟然都没有发现。
方简太迟钝了。
信纸薄脆发黄,有一种古老的专属于纸张的香气,方简抱着饼干盒回到书桌边,小心展开这封信。
信纸是她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工作簿,布满红杠杠,顶头一排红色的字:桃阳镇第一中学。
《gei方简的一风信》
亲爱的方简:
你好!
zhe是我写给你的信,字好nan写,我gei你画画吧。
纸页下方是一幅儿童简笔画。
线条简单潦草的大树,树下的草丛左右各开了两朵小花,天上有云,有太阳,有比太阳还要大的小鸟,树下两个手牵手的火柴人,火柴人的脑袋上各开了一朵小花。
这就是八岁的姜小莱写给她的信。
不知道十岁的方简展开这封信时是何心情,二十四的方简只觉得信息少得可怜,她想和九岁的小莱多说一点。
二十四岁的方简肯定,十岁的方简一定也嫌她说得太少。
可她已经很努力了,人家就认识这么几个字,都给你画画了,你还想怎么样?
方简又拆开第二封,这是昨天那封的回信。
亲爱的方简:
你好!
我又学会了几个字,我好厉hai,我给你画画吧。
下面又是一幅儿童简笔画,跟上一封唯一的区别是多了一所小房子,应该也是她新学会的。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内容了。
方简长叹一声,姜小莱同学,这多少有点敷衍了。
没有回信,方简也不急着拆,总得有来有回,就不信剩下的全是简笔画,十岁的方简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第二天上午,方简还在睡懒觉,接到快递员的电话,慌忙套上衣服跑下楼,果然是小莱寄给她的,电脑主机一样大的纸箱子,很沉。
方简激动坏了,小莱给她寄东西来了,但愿不是她落在那边家里的衣裤鞋袜!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姜小莱气性可大呢。
幸好不是,箱子里一个用塑料袋包起来的牛皮纸信封,剩下全是桃,整整齐齐码在瓦楞纸里,外面还套了一层泡沫网。
信有两封,一封带黑色的霉点点,另外一封很新,是随手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纸我爸爸寄来的桃,是自己家山上结的水蜜桃,很软,不嗑牙龈,今年最后一批了,马上过季没有了。代我向爷爷奶奶问好。
方简火速展开第二封,还是厚厚一沓田字格。
小莱:
你好!
我收到了你的信,我看了你的画,我觉得画得非常好,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希望你能接受。
这个建议就是:你可以找人代笔帮你写信,就是你念,对方写,这样你就可以把想对我说的话全部写下来。
这是我突然想到的,我想到我写的信你可能也有很多不认识的字,你那么聪明,应该会找人帮你念信,那么你完全可以让对方帮你写信呀。
因为我发现,信封上的地址和你的名字不是同一个人的字迹。
小莱,我想多跟你说点话,我很孤单,我只有跟你写信才感觉高兴一点,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认真看我的信。
小莱,我最近老是挨骂,我都烦透了,我爸爸对我太严厉了,上周六我逃回了奶奶家,整整两天没出来,我爸爸也没有来找我,我高兴他没来,又难过他没来,感觉他其实也不是很在乎我。
小莱,我好想你,你有想我吗?我真的好想和你在一起,我问过爸爸,你有没有机会到南洲来上学,爸爸说不可能,姜叔叔要巡山,不会到南洲来,而你是姜叔叔的宝贝,他舍不得你离开她。
原来我才知道,我爸爸有跟你爸爸商量过,要把你送到南洲来念书,但你爸爸拒绝了。小莱,我又高兴,又难过,我高兴你爸爸很宠你,又难过我们不能在一起。假如我们可以在一起,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小莱,我很想你,我希望你多给我写一点,我想知道,你身边都发现了什么事,山上好玩吗?马上就要到秋天了,你要多穿一点衣服,不要感冒哦!
小莱,你千万要多写一点哦!期待你的回信!
果然。
看这洋洋洒洒一大篇,再看看姜小莱那无比敷衍的儿童铅笔画。
姜小莱还说自己是舔狗,爱犯贱,到底谁更舔啊!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咕咕累了,今天少点,明天争取多写!
感谢在20220607 20:05:12~20220608 21:20: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半路打劫的橘猫、EV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洲阿 28瓶;阿饭 10瓶;dendeng、ftcyszd 5瓶;最近在练灵飞经 2瓶;霸天小姐姐、念初凉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给方简的一封信》
亲爱的方简:
你好!
简简姐姐!我看了你的信, 你真聪明,所以这次就让我哥哥帮我写信啦,我哥哥认识的字多, 字也好看,信封都是他帮我写的(没错,是我写的)。
简简姐姐, 我昨天去河里捞鱼了, 我捞了两条大草鱼, 超级超级大的大草鱼(比划一个很大的圆圈), 装在书包里带回家,我哥哥给我做了蒸鱼吃,但是我的书和作业全弄脏了, 我早上去学校被老师骂了(活该)。
切, 我才不管, 我还要去,我哥说下次给我做红烧的。
唔,我的弹珠呢?姜植树,这句不要写哦, 我找找我的弹珠。
(姜小莱到处找她的弹珠,她的四个兜里装满了枯树叶和虫子尸体。)
算了,找不到,明天去学校抢别人的玩。
(姜小莱特别调皮,她简直就是一个土霸王。)
简简姐姐, 我去高年级找了几个像你一样高的姐姐, 可是我觉得她们都不如你, 而且会欺负我, 骗我东西吃, 真烦人,还是你好。
简简姐姐,我也想你的,我想听你弹琴,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也会弹琴,有一天我从他家门口过,听见他在屋里弹琴,我就跑去敲门,他让我进屋,给我花生糖吃(姜小莱是只馋嘴猫,而且脸皮特别厚),我就听他弹琴。
简简姐姐,我也想像你一样,我长大也学音乐吧,可是弹琴我觉得太难了(她屁股上长钉子,弹棉花都坐不住)。
那我去唱歌吧,老师说我声音很好听,叫我小百灵鸟(这倒是真的),嘻嘻。
姜植树,你真烦人!你敢不耐烦!叫你写两字,这么啰嗦,不写我晚上就在你被窝里放菜青虫!
(你看,这就是姜小莱的真实面目。)
有爱的、活泼的家庭才养得出这样的小莱,看这兄妹俩多好玩。
方简拍了张照片给小莱发过去:你不知道吧,你哥欺负你不识字,在信里偷偷吐槽你呢。
小莱发了个生气的表情,过会儿又发了串大笑的语音,笑了七秒钟。
方简一遍遍点开来听,听出她走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听到她略带急促的呼吸,想象她捧着手机停在路边,皱眉放大照片中信纸的内容,假装生气,而后爽朗大笑。
听着她的热闹,方简也觉得热闹。
方简说:我真想你,跟信上一样想。
小莱回:明天不就见面了。
周六上午八点,方简合上电脑,起床沐浴,换上昨晚选好的衣服,黑色针织毛衣和直筒牛仔裤,戴了墨镜和渔夫帽。
想到今早跟小莱的约会,夜间很努力仍无法入睡,只好看ps教程打发时间,并尝试着做,黑眼圈很重。
最近几天,夜里都偷偷地下上几场雨,听到落雨的声音她便到起身窗边站一会儿,看看,听听。
小莱很喜欢下雨,她住在她们的小房子里,躺在她们的大床上,伴着雨声入眠,一定很好睡,她们在听同一片雨。
独处,是方简最擅长的事,有小莱的信,她一点也不觉得寂寞。但其实她现在的状态根本办法做到真正的一个人,不是没想过回到小莱身边,小莱得上学,不能时时看着她,爷爷奶奶也不放心她现在出去。
方简有预感,她很快就要入院了,每年都得进去呆上个把月的。
昨夜的雨还留在路面,残花落叶零星,挎包里是奶奶给小莱的礼物,剁椒和腌萝卜干,很重,有点压肩膀。
快入秋了,天凉起来,她吸吸鼻子,大丽花湿漉的苦味很好闻。
约会地点在大学城,上午九点,方简站在南大门口给小莱打电话,过了十分钟,她从冬青树整齐排列的路尽头走来。
两个人见面,冲对方笑一下,小莱没梳辫子,头发随意捆成一把,穿灰色套头卫衣,随意慵懒。
她们自然地牵手,小莱问:吃东西没?
方简摇摇头,小莱说:我也没有,在等你,我带你去吃小馄饨吧,很鲜,不腥。
方简说好,她们牵手在路上慢慢地走,方简开始说一点自己。
确诊是上大一那年,我开始也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只是很长时间都高兴不起来,情绪低落,总是莫名其妙流眼泪。
我姐发现了,带我去看医生,让我填了表单,然后说我是抑郁症。我姐见怪不怪的样子,我现在想,她可能比我先确诊,但她是躁狂。不过那次是误诊,其实我是躁郁症,只是恰好处于抑郁阶段。躁狂很容易被忽略的,就像我姐那天的状态,大家可能只觉得她是压抑太久,终于爆发。谁能想到她那样的人也会得病呢?她很会隐藏,连我爸妈都不知道。
小莱纠正她:不是你姐会隐藏,难道她真的不希望被人关心?不希望被人发现?是你爸妈的问题。你姐看到你成这样,哪敢暴露,她很要强,看她疯成那样,我猜她病得比你还要久。
方简沉默。
旁观者清,小莱说的不无道理。
公交站台一对情侣若无旁人拥抱、接吻,众人对此见怪不怪,走出一段路,方简才继续说:第二次确诊,是发生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也是因为我躁狂发作,那次我确诊为双相,马上被安排住院,一切都是从那时候开始。
每年,我都要在医院里住上一段时间,有时候是夏天,有时候是冬天,今年还没有,我猜可能是冬天。冬天马上就要到了。
什么医院?小莱仰脸看她。
方简说:南洲市精神康复中心。
小莱无言,低下头,方简捏捏她的手,没关系的,到时候你来看我吧。刚开始那几年,我都是被绑进去的,我状态很差,真的,你没见过,不然你会吓坏的。这两年为了不麻烦家里人,我都配合,也是在医院里认识了一些朋友,去医院跟回家一样,没那么害怕了。
上次你离开后,又发生了一些事,我在家里发脾气,砸烂了客厅,我爸爸可以已经准备把我送医院后来吃药,又逃过一劫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我们一起经历过的。
方简把手链取下来,给她戴上,现在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了,一直说给你弄个一样的手链,其实我也忘了在哪买的,这个就给你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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