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侯府班媱直奔教坊司而去,她想要去确认一下,傅九渊一直挂念的人,究竟是不是她?
她进门也没打招呼,冲着掌事就点名要人。
掌事搓着手就赔笑:“郡主啊!您有段时间没来了,小丫头近日琴艺精湛,好些客人都等着她侍候呢!”
“所以呢?”班媱目光凌厉,“我管谁要点她呢?问春,今个儿我是见定了!”
她上前半步就冲管事的挑眉,颇有些不怕事情闹大的意味。掌事的不好处理,这郡主生来就是个刁蛮户,只是这段时间她自个儿消停了一些,少来找麻烦。贵人有贵人的脾气,他不敢招惹。
流连于教坊司的又大多贵胄富家,哪个他也不敢招惹。更何况……现在问春在的那间房里,也不是什么安生的主儿。思来想去,他只能左右打着哈哈。
班媱看着心烦,直接问了问春的位置就闯去,破门而入刚好就看见问春正停手抚琴。她伺候着的这位小爷,此时正昂首摇摆着看她呢,眼神暧昧,姿态风流。
同类相吸,班媱一眼就认出他来。去年秋猎时,师诤言给她介绍过这位谢家二公子谢勍,大致说起来便是早年被老父亲送上远山去教习规矩,这两年才从山上接下来。瞧着是个温良恭俭让的性子,其实啊花花肠子一点儿也不比他们少,是个十足的“黑心”江湖人。
师诤言对人的评价从来都是片面之语,班媱至多只听个六分。不过单是当前这潦草一瞥,班媱也看出来这谢公子确实不是什么彬彬有礼的公子哥。
她咽咽口水,迈步便走到那人跟前,阻断了他看向问春的视线。
“失礼了,谢公子,今日我找问春有事。”
谢勍扯着嘴角,笑得玩味:“早闻郡主霸道蛮横,不想居然还要横刀夺爱呢?”
他拍拍袍子就起身,举手投足间确有些京城公子身上未见过的江湖气。也是,打小就送去当小道君了,有两分恣意潇洒也正常,只是……班媱瞅着,怎么都觉得他那不成形的仙风道骨里,飘散出更多的,是那不受风云掣肘的游侠气。
寻常看来有些有趣,现在她看他只觉得心烦。
谢勍也没想拦她,他来这里也就是找个乐子,不会说话、技艺却不错的漂亮姑娘多么有趣啊,也怪不得这郡主这么喜欢这丫头了。
他比班媱小了得有五六岁,个头却还高上半头,班媱这气势顶多也就压压那些道貌岸然的公子哥,对付这种闲云野鹤惯了的江湖人,她那点伎俩可派不上用场,真要是闹起来,估计也占不到什么优势。
谢勍可不知道她心里头那么多弯弯绕绕,他越过班媱就走到问春身边,低下头就打量了好一会儿。问春小鼻子小脸的,这段时间过了些小日子,身上也圆润许多。她眼神躲闪又含着期盼,怯生生的模样像极了老山里那跳跃着从树杈里探出来身子的小松鼠,看着着实可爱。
谢勍嘁声一笑,露出一颗虎牙:“小姑娘,我看你也想要跟她走,那我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找你叙话,等着啊!”
说罢,欠身给班媱回了个礼,转身就离去,一点反应的时间也没留给班媱。
果然,江湖人这做事的风格还真是捉摸不透。
班媱望着他离去,带了问春就去了自己常住的那间雅间,二话不说就是一句:“问春,能不能脱衣服给我看看?”
她说得没头没尾,问春听得迷糊,却也还是照做,一件件地褪下衣裙。
班媱静静地望着,越是期盼越是焦灼,时间似乎也因此流动得更加缓慢。一会儿过去,问春身上只身下一件里衣,她拢着领口就问班媱:“郡主,还要脱么?”
班媱点头,那件最后的里衣就顺势从她的肩颈滑下。一片素白如流沙落下,渐渐为她展示出腰间的那朵最为隐秘的花瓣。浅粉色的,簇成一团,拱成一朵玲珑可爱的樱花。
班媱当下就要落下泪来,若不是曾经清歌给她说起过这回事,或许他们之间还要错过太久。
她压抑着胸中翻涌的情绪,一遍又一遍地确认那朵樱花。问春任由她抚摸过那一寸的肌肤,微微一层薄茧擦过,让她温暖得发痒。
很快,班媱收敛住自己的激动,捡起一件衣裳就给她披好。她将问春扳过身来,问:“你知道你腰间有一朵樱花状的标记吗?”
问春点头。
“那你知道这是如何来的么?”
问春摇头。
“不知道也罢,那你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进入教坊司的么?家人朋友之类,可还有一些印象?”
问春犹豫了一下,又摇头。
“进教坊司时,身上可还带有什么物件?现在还在手里头么?”
问春终于点了头,从衣裙内领中间掏出来一块骰子大小的石头,不是什么昂贵的玉石,边角都磨得齐平了,只有石头中央那个字,还留下一些隐约痕迹。估计是这东西看着实在不值钱,故而进来教坊司时,也没人想过把这玩意儿顺走。
问春拉过班媱的手,慢慢悠悠地就写下一个字——兄。
悬笔一提,勾起班媱的万千情绪,她努力克制着眼眶中的波动,温柔道:“哥哥送你的?”
问春点头,她又问:“还记得哥哥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么?”
小姑娘困扰着,扁着嘴就摇头。
叁岁时就四处逃难,她自打记事起就是从这家被卖到那家,也不知是怎么就被弄进了教坊司,更不清楚这已经是第几家主顾了。身有残疾的人,比之常人活下来更加艰难,遑论她这样一个孤苦幼女,能有地方吃住已经是大幸了!找亲人这种事,自然只能放在心里。
班媱对她的忧虑,多少能明白一些,可这艰辛酸楚,大概谁也无法开解了。她半蹲在问春身前,小手轻柔地拂过她的额角,为她理好鬓发。
“明日我跟掌事说一声,带你出去一趟好不好?”
问春惊讶,郡主今天实在有些不对劲,比起出门她更加担忧班媱现下究竟是何心情。
班媱看得懂她的表情:“我没事,小问春明天陪我一起出去一趟,心情就好了。”
听到她这么说,问春重重地点了头:“嗯!”
第二日清早,班媱就带着问春出了门,特意去相熟的衣料店挑了身干净利落的衣服。
素绢的水蓝色,跟这日碧洗的长空如出一辙,独有春日的袅袅青香。时辰尚早,问春也好多年没从教坊司里出来过了,她便带着她四处又逛了逛寻常小姑娘最爱的胭脂香粉、金钗银篦,小姑娘乐成一朵迎春花,香甜可爱。
大约到了午后,班媱估摸着傅九渊府中的事务都处理完毕,才弯下身子告诉问春,等会儿要带她去见一个人。问春不懂,但隐约能感受到这个人,或许不一般。
他们从东街一路走到忠肃将军府,如今的永靖王府。问春不停地张望着,恨不得将一路的风景悉数收纳进眼底,班媱没着急,慢慢地陪她走着,直到她心满意足地再挪动下一步。
抵达王府时,新来的管家正在门口吩咐下人们才拿物件,转头就看见班媱迈步而来。
傅九渊吩咐过,若是长安郡主前来,不必另行通报。他大概能摸清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只是郡主以往都只带了一个丫头,今日却有些不同,他心有疑虑也不好多问,只报给她傅九渊现在的大概位置。
班媱对这座宅子熟悉得很,傅九渊找了郑暄来修葺,也只是去除前一任主人的痕迹,整体上与之前的傅家宅院相差无几。她带着问春就朝那后院小书房走去。
近来雨水奇多,恐书籍润湿生霉发黄,傅九渊开始提前整理要格外注意的书册。班媱走到门口,留二人在外等候,蹑手蹑脚地就进去。
傅九渊背对着她,头都没回,就是一句:“来啦!”
亲昵而自然,如同早有预料。班媱也不泄气,今日的大惊喜还在后头呢!她绕过书桌就欺身上前,鼻息吞吐在傅九渊的面颊。傅九渊衔着笑:“怎么了?”
班媱不慌不忙地背手道:“我带了个人,想让你见一见。”
在傅九渊迷惑之际,她出门将外头的问春带了进来。
郡主的朋友,大概也不是一般人。问春想要大方一些,别给郡主丢人,可还是始终低着头,生怕在贵人面前犯了错。
班媱也没谴责,笑了笑,看看问春就温柔道:“那个随身携带的小物件,你拿出来给这位哥哥看看?”
问春缩着脖子,点了点头。秀手一旋,那颗方圆润滑的石子就落在掌心。她在班媱的引领下,渐渐走到傅九渊身前,感受到头顶的注视后,才畏畏缩缩地抬了头。
在撞进傅九渊眼神的一瞬间,她愣住了。
这张脸和梦里那张脸实在太过相似了,是哥哥么?可是她的哥哥从来都对她不冷不热,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关切着自己呢?
傅九渊则一直注视着那颗小小的石头,他犹疑地伸手过去:“我能看看么?”
得到问春同意,他两指捏住石头就翻转过来,背面正刻着一个“柒”字,虽已被磨去许多边角,却仍旧看得出当时的遒劲有力。他有些不敢置信,不停地拿着石头来回观看。
“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他低沉着声音问,越是沉稳越显得紧张。问春看了看班媱,她不会说话,只能寻求帮助。
班媱心领神会,替她回道:“她不会说话,名字也记不得了。”
“不会说话?”傅九渊有些惊讶,“怎么会不会说话?”
记忆里的她虽然胆小怯懦,但是说话一直是利索的,叁岁时已经能够熟读背诵好多诗词。怎么会不会说话呢?
班媱给他解释,问春漂泊多处,四岁半发了烧,没钱看病,醒过来后就再也不会说话了。幼时的许多记忆也都变得模糊,记不清了。
她顿了顿,有些怅然:“她唯一记得就是,自己有个哥哥,哥哥送了她一块小石头。”
傅九渊的手微微颤抖着,拧着眉就打量起眼前的小姑娘。
他们朝夕相处了叁年,他连她的样貌都记不清了,可她还记得那个对她始终面冷的哥哥。傅九渊付之一哂,嘲笑他自己。七年,多少个亲友能在七年之后再度重逢呢?
他们之间并无血缘关系,却或许算得上这世上最后一对傅家人吧!
在他的感怀下,班媱取来云碧手中的小木盒,递给他。
“里头的东西你大概都认得,底下还有一封信,我没拆开过,你看看吧!”
傅九渊缓缓将信头撕开,不长不短的一封信就展开在他眼前。他认得,那是他母亲的笔迹。信上也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希望云姐能将小姑娘送到惠州好友家去,有此信便能免于一难。
原来,当年在皇家抄查之前,傅家就截获了消息。傅家自诩坦荡明亮,可若是真遭奸佞构陷,不得辩解,那恩公之女也绝不能陪葬。
他母亲急中生智,当下就拟了封信件让云姐带好,领着小姑娘一同去惠州避难。而狱中惨死的那个,大概也是安排好了的病儿吧。
具体过往他们已无从推敲,唯一能够确认的是,眼前这个不会说话的小姑娘,就是当年旧人。
傅九渊摇着头,抿出了笑意,也放软了声调:“不记得我了吗?你当年最喜欢给我吃桃酥了。”
问春恍惚着抬头,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红着眼,疑问着语气,想叫一声“哥哥”,最后只发出噎涩的两声气声。
傅九渊不住地点头,回应着她,问春便也不停地叫着“哥哥”,好像要把这些年来欠下的那一声声呼唤都给补足。
傅九渊笑着,摸着她的头,感受到一种真切的温暖,发丝绕缠他指尖,唤起好多往事。
“你或许不记得了。”
“你是七夕时生的,当时家里给你取名叫做七襄,这也是我在石头上给你刻了个‘柒’的原因。不过我那日只刻了一半就丢下你,溜出去了,日后若是有机会,再把剩下的字给你补齐。”
“如今世间你我已无血亲,你便跟着我姓傅,好不好?”
她红着眼睛红着鼻头,直接哭了出来,哭得委屈而恸然。
傅九渊拍着她的后背,开玩笑道:“怎么?姓傅这么委屈吗?”
问春连忙摇头,她胸中太多情绪,可惜有苦说不出,仰头就去求助班媱。
班媱笑笑:“他逗你玩儿呢!”她伸出手为她拭去眼泪,安慰道:“没事,别哭,这不是见着哥哥了么,开心一点!”
傅九渊都看在眼里,也不再作弄她:“还喜欢吃桃酥么?我叫人买点回来?”
他们这来回安抚让问春哭得更厉害了,这么多年的辛酸苦楚好像都浓缩在这无言的眼泪之中,汇聚成一片泪海,滴落在地上。
班媱将她半搂在怀里,傅九渊则是搂着她们俩。
咸热的泪水从眼眶中流出,划过脸颊,沾湿衣襟,氤氲成新的温热,暖过她的胸口。
胸中甓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
班媱仰头,微笑着看看傅九渊,又低头去唤怀里的小姑娘。
“以后你就叫小七襄啦!”她笑弯了眼,“明日我带你去置办些东西吧!”
傅七襄抬头看她,又听见她笑语盈盈:“你哥有钱,咱俩好好宰你哥一顿!”
“嗯!”
傅七襄感受着他们的温度,重重地点头。
春末,天气开始回暖,虫鸟齐鸣,远方清风拂山岗,近处绿水绕红墙。
流年匆匆,幻化掉许多隐痛悲戚。院角的老树褪去旧皮,新枝蔓延出新绿,树上的鸟儿筑窝繁衍,等待那新生孵化。被一场场春雨洗涤过的空气也润阔醒神,四时变换,总有生机。
至暗终明,一切都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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