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罗生生半睁开眼,朦胧光影中,瞥见一个细瘦人影,闲散地坐在床边。对方身上有股清透的白花香气,发髻松挽着,姿态很是娴雅。
她以为这又是一轮梦魇,遂也没做搭理,偏头朝向另侧,闭上眼,作势便想重新睡去。
“抱歉,我昨天约你时,没想宋二行事这么辣手,当时只想他会念点旧情,听你多说两句而已。哎……”张晚迪掩嘴,勾唇叹出口气:“真是世事难料。”
她说完取刀,开始削起苹果,皮连不断。
齿刃刮过果肉,发出种沙沙的声响,在静室里细听,仿佛惊悚片的音效,让人心内发毛。
“宋远哲呢?”知不是梦,罗生生咬牙忍下战栗,抬手捏紧靠睡着的枕芯,蓦然发问:“他去哪了?为什么是你在这里?”
说话时,她的嗓音干哑,声调有些断续,教人分不清楚其间具体的情绪。
“哦?看来你还是关心自己老情人更多一些,出口先问宋二去向,倒也不关心关心念樟的周全。”
“我管不了程念樟,我现在只想报警,让宋远哲去坐牢。”
“嘁!”听言,张晚迪没忍住讪笑:“你啊……还是吃了年纪小的亏,思想过于天真。当这社会像电视里演得那么简单,报了警就会有人来给你匡扶正义?别傻了,想宋二坐牢,光凭一副莽劲可不行。”
“怎么不行?你什么意思?”
“他早上就飞新加坡走了,你当时麻醉的药劲没过,应该还不晓得这茬吧?”
走了?
这一下来得措手不及,罗生生听后顿时错愕着,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回头:
“他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坐边上等公安来抓吗?”张晚迪放下苹果,翘腿下看向她:“宋二这人,性格是鲁莽了点,但生他那位的脑子……可没他这么粗放。一早上的时间,够他们把该清理的都清理掉了,跑路是为免去问审的麻烦。你待他身边不少年数,怎么?这些基本操作,就从来没听宋二提起过?”
应是对这类事情已见多不怪,张晚迪出口的语气,犹如说家常般平淡。
言辞之间,对罗生生所受遭遇,她也并未表现出多少同性间本该有的怜惜,反而句意轻蔑,听着更像是种嘲讽,讽她没有见过“世面”。
罗生生听完皱眉,胸腔内上窜出一股欲要呕血的冲动,连带着小腹新切的刀口,也随之开始发疼。
“张晚迪,你今天特意过来就为和我说这些吗?你和宋远哲到底什么关系?昨天约我过去,是早就和他串通好了对不对?讲什么营救程念樟的鬼话……全他妈都是给我下套的狗屁!”
骂完,这姑娘支肘想把自己撑坐起来,但麻药的后劲加迭着伤口拉扯后的痛感,让她连着几次尝试,全部都以失败告终,不仅没有加添气势,反倒还徒增了不少尴尬。
“话不要说太难听,我也就个撮合的心思,谁知你俩最后会谈崩,闹成现在这样。说白了,主因还是你和宋二之间的问题,可别随随便便殃及无辜,牵扯到我这个外人头上。”
说这话时,张晚迪神色轻佻,满脸都是胜者才有的得意。
尾音落定后,她也没给罗生生回怼的机会,转头望眼窗外,瞥了下室外的天光:
“看时间,念樟差不多也该出来了。实际我昨天那些话,也说不上是骗你,至少宋二在念樟这件事上,还算个挺讲信用的人。”
句行向末,女人音调渐低,沉沉间,透露出了稍许如释重负的欣慰。
想见,她是真的在为程念樟的获释而感到高兴。
“他……被放出来了吗?”
“嗯,出来了。卞志恒也找到了,在个外地小宾馆里捉住的,有案发当时的不在场证明,目前基本排除了嫌疑,所以连带着帮念樟也喘了口大气。”
“呵……”闻说死男人没事,胸口大石下落,罗生生的呼吸瞬间急促,双唇微微张启,颤抖着开口:“什么时候找到的?”
“昨晚快接近凌晨那段时间吧。办案细节警方保密工作很严,具体我也掐不准,总之应该不是今天。”
“所以我猜的没错,你们确实是在虚晃一枪,就算我不去,宋远哲本来也有要放程念樟的打算,对不对?”
“没什么虚晃不虚晃的,诱你过去,更多是想落个双保险而已。宋远哲这人你也晓得,阴晴不定,做事全看心情,实际我也很难分辨他给的承诺,临到关头,到底还能保有几分效用。”
“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罗生生抿嘴,强忍下哭意:“难怪我昨晚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油盐不进,一点不肯松口。到头来,归根结底,还是我太高看了自己……”
“是的,你确实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张晚迪听她话里藏着哭腔,也没照常理向她施予安慰,反而火上浇油地继续加补道:“所以我才说你吃了年纪小的亏嘛。而且昨天我也同你告诫过,外头的世界,可不是耍两下嘴皮子就能轻易蒙混过去的。社会、利益,还有人心,哪是像写话本那样,叁言两语就能讲明白,你推我挡就能过完招的?都已经动到了巡视组的层面,里头的复杂弯绕,你当是小情小爱就能解决的问题?”
说到这里,大概是真觉得可笑,张晚迪不禁低头停顿,从鼻腔漏出声嗤笑:“哼,小罗……实际你有没有想过,念樟做了宋毅这么多年的眼中钉,还能稳坐今天这个位置,让对方无处下手,仰靠得是什么?”
“是……什么?”
瞧她懵懂,张晚迪挑眉淡淡道:“反正不会是你。”
听言,罗生生心神抽散,面容也跟着僵住,眼前就像竖起了块无形的镜面,忽而将她的幼稚、愚蠢,还有莽撞,通通临照了个清晰。
“你今天来,到底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既然宋二卖我面子放了念樟,那我也顺道卖他面子,过来讲清利害,劝你少做些傻事罢了。”
傻事?
话虽没有挑明,但罗生生听出来了,大意应是过来充当说客,让她打消报警追溯的念头。
“傻不傻总要做了才知道,你越是劝,就说明宋远哲越怕,难道不是这个道理?”
“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呢?宋二也是为你好,万一惹急了傅云,可就不是掉个孩子,流点血能解决的事情。”张晚迪摇了摇头,蓦地俯身凑近,拢手挨到了她的耳边:“会要人命的……”
“要谁的命?”
“怎么?你哥的教训还没吃够吗?”
提起罗熹,往事一下翻涌,让罗生生如同被贴了符咒的僵尸,登时没了动静。
张晚迪见她僵住,低头弹了弹甲缝里的浮灰,顾自接道:“我看宋二对你用情挺深,估计傅云为拿捏他,暂时不会明着对你下手。所以自己想想身边还能死谁吧……顺道我也提醒你,这回念樟勉强算是逃过一劫。但莲山案的专项督导组,很明显已经嗅到苗头,确认要在星辰开展巡察工作。后面只要宋家兄弟有心,随便放点烟雾弹,就能再把念樟给送进纪委喝茶。这种情况发生的次数一旦多起来,人的心态就会被搞到乏累,疲于应付间,保不准会生出几次漏嘴的时候,你说对不对?”
又来这套……
“不要故技重施了,明明刚还说他有你这个靠山可做仰赖,现在又搬他出来做威胁我的筹码……同一个骗法,你觉得我会上两次当吗?”
罗生生承认自己是很天真,但她并非不够聪明。
吃一堑长一智,人会变得老辣,最重要的,就是要学会记住教训。
“小姑娘,你当我多大本事啊?能和中央对着干?况且有的东西只可以用来换一次,我现在也很被动。要是你再搞些事情,指不定我还真得卷铺盖,和念樟去做亡命鸳鸯了呢!”
张晚迪讲到“亡命鸳鸯”,语气倏地娇俏,明明是句调侃,落到罗生生耳里,却比长剑还要扎心
“我说了,我管不着他,报不报警是我的事,程念樟会怎样,都是他自己种的业果,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我也就摊开来讲吧,但凡在这圈子有点头脸的人物,屁股都不干净,我相信光凭你知道的事情,大概就够念樟吃点牢饭的了,更何况还有你不知道的……而且不说念樟,你就想想,自己手里现在有什么证据能告宋二强奸?别怪姐姐没提醒你,等会儿记得查查自己名下账户,看是不是多出了百来万。拿人手短,收了这笔钱,事情性质可就难说了,至少舆论层面,你闹大以后,肯定是不会占理的。”
什么账户?什么百来万?
待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后,罗生生心下不禁一颤,当即眼色四扫,在床头柜上寻到了自己手机。
她抬手吃力地够了下,没够着,张晚迪见状,便帮忙替着取来,递到了她的手里。
手机应是被人动过,未读的消息很少,零星有几条程念樟的未接,间断着打来的,罗生生见后鼻头忽酸,但碍于旁人在侧,她硬是把哭劲给压了下去,转而点开短信。
顶端第一条就是个动账消息,她英国的账户,早上被转入了80多万英镑,对手方显示是宋远哲没错,未有附言。
“呵……”极大的讽刺感优先袭来,教她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随后这姑娘又立马咬住下唇,眨眼几下,噼啪开始掉泪:“绝,真绝。”
“看明白了吧?和他们斗,你有什么胜算?法理舆论都占不上道的事,除了能发泄掉股情绪,你还能得到些什么?荡妇羞辱吗?被人拿着你和宋二的聊天记录,监控视频,经济往来大作文章,逐帧逐帧地观察,逐条逐条地分析,顺便再把你左右逢源的往事牵扯出来,说你本就是个不知检点的东西。那你到时拿什么辩驳?又该怎么去自证无错?小罗,别把世界想得太美好了,有时候忍一忍,就能淌过去的事情,何必非要赌上自己下半辈子的人生?权衡利弊这块,念樟也算个过来人,你要是不肯听我劝,等会儿他来看你,倒不妨可以问问,问他当年又是怎么选的。”
这段话,太露骨,也太绝望。
被褥拉起,罗生生再忍不住,用它蒙住脑袋,掩耳盗铃似地遮挡起了自己的嚎啕哭相。
外头护士听闻不对,赶忙急匆匆小跑进来。
“这是做什么?病人术后要静养的,家属怎么这么不注意?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我不是她家属。”
张晚迪瞧有外人,话毕直接起身,抚了抚下身略皱的衣褶,也没理护士责备,径直从地上拎起个包装精美的礼盒,轻放到了罗生生的床尾。
“小罗,今天是你生日,我也没时间准备什么礼物,这条裙子你昨天夸说好看,想是喜欢的,那我今朝就把它送你,望你——”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说完这句,女人转腕看了眼表,对过时间,便跨步走出了病房。
门外走廊的尽头,有林瑜正在等候,他见对方步出,默默收起手里已被捏潮的长烟,朝她低声道了一句:“辛苦。”
语气疲累。
张晚迪没搭理他,脸上笑意渐退,转身背过时,甚至还能品出不少嫌恶的滋味。
“宋二知道她大着肚子吗?”
电梯里,两人并立,女人板起脸孔发问。
“知道的。”
“谁的孩子?念樟的?”
“送验了,目前还不清楚。”
“不清楚?不清楚还搞这出?我劝你让宋远哲去看看脑子吧,神精病一个!”
梯门打开,林瑜将她恭敬相送,略略谈了些合同签署上的安排,最后还提议说,不日等宋远哲归国,会让自己老板当面给她请茶道谢。
张晚迪听后,不屑地翻个白眼,言明了拒绝。
待程念樟到达医院,天色已近将晚。
下午接到罗生生回电时,因他正被税务稽核缠住,脱不开身,于是便让小邹先过来,代着陪了会儿床。
男人进门时,房内气氛安逸,夕阳铺陈着照进,洒在罗生生熟睡的侧脸,情态酣然,莫名安抚了些他连日以来积攒出的负面情绪。
小邹抬首见人,下意识地想起身迎接,却被程念樟抵嘴示意噤声,不想他去把罗生生的好梦扰醒。
“睡多久了?”
“没醒过。”
程念樟用口型作问,小邹亦无声作答。
男人走近后,拿眼神示意了屏退,室内便只留下了他和罗生生独处。
床头有个拆封的礼盒,迭放着一条丝缎绿裙,被用Claudius的织带,隔着雪梨纸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上面插有张小卡,书写了“生日快乐”四个小字。
程念樟初见不禁有丝愣怔,眉头蹙了蹙,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不过他反应不差,预感不对,立即合上盖子,把礼盒塞进床下,而后改换热粥放上,开始轻手轻脚地动作,盛出一碗放凉。
大概是窸窣动静太多,跑进了罗生生的耳朵。
“你怎么才来?”
只听她背对着,猝不及防开口,瓮声瓮气地,同他问出了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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