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从三品的婕妤和她诞下的不值钱女儿,在德妃眼中,就和随手能碾死的蚂蚁一样轻贱。
德妃自认为话中之意足够委婉,是让柔安公主要做出头鸟,也要掂量着自己的母妃。
然而落在太后的耳朵里头,就全然不是这个意思了。
——在太后眼睛里,后宫妃嫔假装和和睦睦这么些年,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就算过去了,她也懒得管。任凭嫡的庶的儿媳,都不如孙子孙女们看得欢喜。而一脉的小辈之中,这么多年算下来,最喜欢的孙子是谢锦安,最合心的孙女则是柔安公主,虽然亲近的日子不久,但太后也是颇为欢喜的。
如今德妃这一举动,一是直接戳破了妃嫔和睦的假象,二是置太后的颜面与威严于不顾。
太后当即就面色冷肃:当着她的面,就敢这样暗戳戳威胁柔安!要是在她和皇帝看不见的地方,德妃还不知道怎样欺压不得宠的妃嫔皇嗣!
当真是嚣张跋扈!
柔安经过近一年的历练,早就不是当初唯唯诺诺、让人欺负了也不还手的公主。
听闻德妃之语,她并未惊慌失措,而是笑着应和了一句“承蒙德妃娘娘吉言,我的母妃这些日子是很高兴”,随后不待德妃开口,就转向太后,认真行了一礼:“孙女恳请皇祖母听孙女讲完。”
“哀家自然是有耐心听你讲完的。”太后不再看一眼德妃,颔首说了这一句。
柔安公主就眨了眨眼睛,将事情全貌娓娓道来:“回皇祖母,下月十六就是孙女母妃的生辰。孙女感念母妃多年来的生养之恩,决意亲手准备一件母妃喜欢的礼物。偏荷包、香囊、钗环这些东西,孙女在从前已经送过,就想更别出心裁些。”
“碰巧上回三皇嫂随孙女一起见了母妃,提出孙女母妃既然喜好打理盆景,又爱颜色好的青苔石头,不如就向花草房取经,亲手培养一盆好盆景就是了。”
“因孙女不想提前泄露出去,一应事情就请了三皇嫂做掩护。前头俱是一切顺利,可偏生照着花草房师傅的法子,养不出颜色好的青苔。孙女想着时间一天天的近了,有些着急,所以请三皇嫂帮着在花草房中多收些青苔石头来,以作练习之用。”
“孙女昨日就将上一批最后一个青苔石头给养坏了。”柔安公主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见说好今日悄悄送来的青苔石头没有来,就寻借口去了一趟花草房,才知道是让德妃娘娘误会了。”
德妃一路听下来,已然是面色铁青,摇头不信:“若是当真如公主所说,那肃王妃方才为何不开口辩驳?本宫审问小篮子时,小篮子也未曾说出真相?而且此事即便公主有意隐瞒,想偷学养盆景的技艺,那花草房总管总该有几分知晓才对,而不是和本宫一样,只觉得疑点重重!”
“我先前拜托了三皇嫂不可说给旁人,所以三皇嫂方才只是谨遵誓言……想来那位小篮子,也同样是一个守信之人。”柔安公主神色轻和:“至于花草房总管……我学的法子,都是三皇嫂转述给我的,我倒也并不清楚。”
德妃细眉深深蹙起,望向花草房总管,期盼对方能站出来严明顾菀未曾问询养青苔石头的法子,一切皆是利用柔安公主有所图谋。
却见到对方眼中神情骤然大变,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事情。
德妃见此,心中莫名地突突了两下,原先胸有成竹之状,已经被一阵忽如其来的狂风吹散,变得七零八落、七上八下起来。
“菀娘是从哪儿问的法子交给柔安的?”太后眉目和善浅笑着问了这一句。
只要顾菀将这一环给圆满上,那这件事情就可以定性了:是德妃心怀他意的、恶意的疑神疑鬼罢了。
顾菀今晚沉默了半晌,此刻迎着琉璃样的灯烛起身,面上的莞尔如朦轻纱,却丝毫不减娇媚美艳。
她终于道了自德妃逼问以来的第一句话,言笑宴宴,软语娇声:“旁人不知道,皇祖母定然是知道的。”
心知顾菀不像谢锦安那样是个会骗人的,太后就细细想了片刻。
终于想起来,不过两月之前,由于谢锦安的请求,她特地让花草房派了个擅长种养秋海棠的太监去肃王府当差。
李嬷嬷曾回过,那太监好似姓黄。
宫中审美,盆养秋海棠之中,必定要放青苔石头,以沉绿衬花红。
所以那黄公公对于养青苔石头,也定然有自己的门道。
……既然黄公公在肃王府中,那花草房的总管必定对此事一无所知了。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皇祖母看得很是通透◎
瞧见太后恍然大悟过后笑意盈盈的神色, 德妃彻底端不住了,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坐立不安, 额头上不知不觉涌出大滴大滴的汗珠。
“太后娘娘?”她开口轻轻唤了一声,语气中夹杂着惊慌的询问。
顾菀依旧露着甜笑,瞥了德妃在兔毛地毯上映出的哆嗦身影,不紧不慢地伸手将请与茶盏端过, 心中对谢锦安说的话更明白了一些:怪道李皇后看不上德妃呢。
面对如此景况,要是李皇后,虽说心中慌张没主意,但表面上还是能做出镇定的样子,先行行礼请罪, 只说自己是太过担忧皇上和太后的安全, 才会如此,而后指不定还要倒打顾菀一耙。
李皇后尚且能做到,德妃却差劲了许多,但凡眼睛没问题, 都能看出德妃心中有鬼。
“要不是菀娘提醒,哀家还真的差点没想起来。”太后望着德妃,面上的笑意就像是冬日里初升的晨阳,只有那么一点儿的浅淡笑容, 温尔缓雅地同德妃解释了一遍。
德妃的面色越听越是煞白,一双尚且秀美的眼眸目光乱飘, 显而易见是在想如何推脱:“原来事情是这样的……既如此, 臣妾、臣妾……”
太后被莫名其妙闹了这一遭, 又见德妃这般吞吞吐吐、畏畏缩缩, 心中隐隐约约就升腾起怒火来。
幸而顾菀笑着开口, 嗓音温软,落在太后的耳朵里格外顺耳:“德妃娘娘这般紧张,想来也是为着皇上与皇祖母您担忧的缘故,只不过太过紧张匆忙,那小篮子与孙媳偏又答允了柔安妹妹不说,这才起了一场误会。”
“说起来也是孙媳不好,下回定然先将这种事情告诉皇祖母,免得皇祖母费心。”
“菀娘信守承诺,柔安孝顺良善,那小太监倒也的确是难得的诚信。”太后听罢,神色缓和了不少,兼之将近年节,不欲在后宫中彻查,平白减了过年时的喜气,就颇息事宁人道:“德妃倒也是辛苦了,赶紧回宫歇息罢,记得将那小太监给放出去,好生抚恤一番。”
“柔安既然准备给秦婕妤一个惊喜,还请德妃勿要将此事透露。”、
说到此处,太后顿了顿,淡声道:“如今快到年关了,各个宫里头事情都很多,德妃想来也是很忙碌的。”
德妃满怀把握,眼盯宫权而来,没成想到最后,得了一个被太后暗示不要多管闲事的下场。若是传出去,少不得要被
她一口银牙都要咬碎,心中已然涌起恨意——这自然不是恨自己不得用,而是恨顾菀行事狡诈,连这点小事情都要做得完满,偏悄悄得惹她怀疑,还以为抓住了什么把柄。这点恨意也弥漫到了柔安公主与那花草房总管身上:一个眼皮子浅,就心心念念要讨自己那不中用不得宠的母妃欢喜,半点儿出息也没有!一个庸懦无用,居然连自己手底下曾经派出去什么人都不记得!
“是,臣妾多谢太后娘娘教导,臣妾告退。”纵然满心满眼都是不甘愿,德妃瞧着寿康宫的情形,只能暂且行礼撤退。
待到德妃带着人离开,柔安公主上前同顾菀与太后撒了一回娇,不多时也行礼告退。
太后弯着眼睛看柔安公主离去,侧首对顾菀感慨道:“秦婕妤有柔安这个女儿,当真是个有后福的。”
“皇祖母有柔安这个孙女,还有皇上孝顺,可以说是天下最福泽深厚的人。”顾菀起身为太后奉了一盏茶,而后用手触了触太后的衣袖:“如今快到年节,孙媳要赶紧蹭一蹭皇祖母的福气,好那一日得一个数额大的红包,再吃到装了金元宝的饺子。”
太后被说得笑得合不拢嘴:“你为着宫宴操劳好这些,章程都早早汇报给了哀家看,这样用尽心力,吃一盘金元宝饺子都没问题。”
“皇祖母说的是……孙媳的确是有些用尽心力了。”顾菀顺着太后的话说下去,面上的笑闪烁了几分:“今日的事情,的确是孙媳做事疏忽的缘故,若是仔细讲究起来,也有用宫权贪得便宜、做人情的事实——回头孙媳会将那些多用的青苔盆景换成银钱补上。”
虽说在众人看来,那青苔石头之事是德妃过分疑心与为一己私利,但要是完全不带个人感情瞧,这件事情从一开始,顾菀用宫权方便行事的时候,的确算得上是“以权谋私”了。
太后带了完全的个人感情,此刻不赞同地拧眉:“不过一个小忙罢了,做的也是好事。要是柔安请哀家来帮忙,哀家定然也会和菀娘一个做法。”
“可是今日被匆忙召进宫,又被德妃态度不佳地询问了一通,吓着了?”
“没有,皇祖母不要担心,孙媳好着呢。”顾菀笑得乖巧,顺势在太后的脚边蹲下,扬面仰望着太后,明亮的眼眸中泛起黯淡的涟漪:“只是……孙媳想,自己的确是做错了事情,虽皇祖母大度不计较,可心中到底是有愧,辜负了皇祖母与皇上的信任。”
“所以臣妾想着将凤印交还给太后娘娘,往后只跟着长辈们多学一些本事。”
“如今最要紧的年宴章程,孙媳早就与皇祖母核对过了,照着原计划吩咐下去就好,不必皇祖母再多费心力。”说到此处,顾菀眨了眨眼睛,垂下眼帘,面上泛起几分红粉:“况且,孙媳与锦安已经是许久未见,如今好容易有了相处的时机……”
太后原先还透露不赞同的神色,闻得后面这一句,倒是面色一顿,变得犹豫起来:是了,她只想着顾菀是个稳重的,处理起宫务来亦是十分得心应手,让她省心不少。可却忘了,顾菀不过是二八年纪、刚刚成婚的姑娘家。
本来刚成婚夫君就被外派出去许久,就足以让新婚娘子黯然神伤,一边担着对夫君的思念,一边还要处理繁杂的宫务,自然会觉得心力憔悴。都说小别胜新婚,如今两人又是新婚又是小别归来,那不是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呆在一起么?
“菀娘都这样说了,哀家怎么好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呢?”顾菀仰起的面实在乖巧可人,太后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一把,而后亲自将顾菀扶起,轻笑间若有所思地问道:“即便菀娘已经基本上安排好了这一切,哀家也清闲惯了,只好再找人帮衬一下。”
“可要为着后宫安定着想,如今没有人比德妃更加适合了。”
淑妃膝下只有一位已经出降的公主,在武王得了大半的监国权力之后,已经一改往日和德妃相争的局面,转而如同亲姐妹一样说笑起来。
太后眨眼盯着顾菀的神色变化,顾菀却展眉抿唇,一副不萦于怀的模样:“不论是谁,能为皇祖母分忧就好。”
说罢,她掰了掰手指,算了算春狩的日子:“皇祖母就当给孙媳放三、四个月的假罢。”
“好,可别给锦安那臭小子给缠住了,忘记进宫来陪哀家说话。”太后轻轻拍了拍顾菀的肩膀,没再纠结:“正好宫门还没下钥,哀家吩咐人送你回去,想来你忽然入宫,锦安在府里恐怕要急坏了——他性子这半年来才磨练得沉稳些,可别一朝又急回去了。”
顾菀细眉弯弯,同太后道了一句夜安,才郑重地行礼远去。
“过几日带一个太医去肃王府,就说肃王妃染了风寒,要好好修养些时日,再将那凤印拿回寿康宫来。”等到顾菀离去,太后仔细想了想,决定为顾菀寻一个理由,省得外头有那等长舌妇嚼舌根——在太后严重,顾菀主动推脱,一来是真累了,又想与谢锦安多相守些,二来则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缘故,值得欣赏心疼,哪儿轮得到旁人议论。
李嬷嬷低声应下,又问:“肃王妃进来前,正碰到小罗子出去呢……想来此时皇上应该知道了。”
“皇帝知道就知道,这也横竖是德妃自个儿挑事倒霉。”太后浑不在意:“要是其中事关前朝,皇帝应当会有旨意下来,却不关哀家的事情。”
“吩咐小厨房将今日呈上的绿珠葡萄洗了些送来,和德妃浪费了些口舌,实在是口干。”
*
正如李嬷嬷所猜测的那样,未曾睡下的皇上在德妃离开寿康宫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内,就大致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因为陈院令的千叮咛、万嘱咐,皇上当真将几乎所有的国事都丢给了手下人,自己悠哉游哉养生起来,每日晚上都要翻一翻兵书,在脑海中杀得尽兴才去安眠。
“朕知道了。”皇上将兵书翻过一页,连眼皮子都没动,口中漫出一声嗤声:“到底是一对母子,行事风格都是一模一样的。”
嗤完又有些后悔:“朕当年就不该将武王交给德妃亲自教养的。”
连带着太子都不当给皇后自己抚养,一个个溺爱着教出来都没边了。
罗寿低着头,等着皇上进一步的吩咐。
“你去太后宫里说一声,要是肃王妃因此有些退缩,不妨就让德妃接替宫权。”半晌后,皇上才慢悠悠开口:“她既然这般关怀朕与太后,又如此急切,就看看她做得如何罢。”
“对了,你提朕记着,下月秦婕妤的生辰,吩咐殿中省照着九嫔的规格好生热闹一番,再提醒朕亲自去看一看秦氏。”
罗寿一一地应了。
提起柔安公主的生母,皇上就不免想起还在闹腾的永福公主,原先还颇为安静,近日许是因为腹中产期降至,又让人去了鲁国公府大闹一通,让百姓们笑话。
“今日的香太淡了。”皇上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再将那熏香多添上一炷,叫鲁国公府多进一些来。”
最近他愈发失眠多梦,惟有靠着鲁国公府的熏香才能睡得安稳。
*
那厢,肃王府。
顾菀重新做了宽敞的马车回来,一下车就看见那道驻在寒风中等她的颀长身影。
几瞬后就带着裹满温暖与焚木香气的斗篷走来,一下子将顾菀裹了进去。
“阿菀真厉害。”谢锦安仔细瞧了瞧顾菀眉眼间的笑意,不必顾菀开口,就温声道了这一句。
“谢谢锦安夸奖。”顾菀偎在这怀中,舒服地眯了眯眼,一边走,一边咬耳朵:“锦安,我方才在皇祖母面前,其实总担心皇祖母能看出来一点儿。”
顾菀担心太后能看出,她是含了捧杀的心思,才故意将宫权给推脱出去。
“皇祖母虽然平日里容易触动情肠,多愁多感叹。”谢锦安搂住顾菀,指尖拂过腰带上方胜纹,轻声宽慰道:“但有一点,皇祖母看得很是通透。”
“——将来不论谁登基,她都是太皇太后,何须费心看那么多明争暗斗呢?”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万事俱备,只待春狩◎
妖痣 第1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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