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一眼许君莉,又看一眼简昆:“你们是同学吧?”
许君莉:“怎么了,你没同学啊?”
“有。”汪梵拖长了声音道,“我的同学千奇百怪,什么类型都有,唯独就缺这一型的。”
他拿起手边的纸袋,边拆边看了章玥一眼:“同学又怎样,很多事儿不是同窗多少年就能了解的,有人成心瞒着,临死也不会让人知道。前一阵儿我去了趟南市,碰巧知道了一些事儿。”
他从纸袋里抽出张纸,往圆桌上放了,眼睛里浮起得势的笑。
他用这笑容盯着简昆:“你竟然坐过牢。”
章玥心上一“咯噔”,刘岩已经骂起来:“卧槽,你有病啊?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汪梵用手指点着桌上的纸:“有没有病你看看不就知道了,噢对,你早就知道,他坐牢的时候你还去看他了。”
简昆微垂了眼眸坐在那儿,头顶的灯光像逐渐聚拢的龙卷风,他被这阵风席卷笼罩,内心深处产生灼热的窒息感。
许君莉也被汪梵的话惊呆了,反应过来后一把扯了那张纸,揉成个纸团攥进自己手里:“汪梵你消停点吧!”
他并不消停,慢悠悠接着道:“按理说这坐过牢的人找工作没那么容易,你还挺能耐,给一正经公司干活儿,就是不知道人知不知道你这底细,要是知道那只能夸你们老板了,没个海纳百川的度量谁会用一劳改犯啊,要是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告你个欺瞒诈骗?”
他说着转头冲着胡哲:“就这种人,哥你也敢跟他合作?”
胡哲脸色严肃,不言语。
章玥隔着圆桌看向简昆,他一动不动坐在那儿,像极了五年前分别时她从后视镜里看到的神色,那安静的样子像无声息的黑潭,不知潭深,不辩去向,只是无尽坠落。
他一颗想挣脱的心抵抗不过命运摆布,在每个想要变好的节点总被肮脏拽住。
章玥知道汪梵这一出是为了报复简昆那天在旋转餐厅让他当众丢脸的事。这头只会争风吃醋的蠢驴,竟靠揭别人伤疤争自己面子。
她捏着水杯站起来,像头护犊子的老鹰冷而利地看着汪梵:“坐牢怎么了?坐牢也比你坐享其成混吃等死的好!”
说罢一扬手,半杯热水浇满他整张脸。
那意大利姑娘没泼出去的水终于让章玥给泼了出去。
汪梵被泼得一愣一愣,觉得刚挣回的面子又连根带梢地丢了出去,他抬手抹了下脸,用撒怒掩盖窝囊:“我草你妈,你泼谁呢!”
他站起来,抄起手边的瓷碗。
简昆抬手指他:“你扔一个试试。”
试试就试试。他邪火攻脑,就手朝章玥扔出去。
章玥灵活躲开,那碗凌空而落,跌进地毯里,没弄出太大的声响。
许君莉拽着章玥,骂:“汪梵你失心疯了?”
简昆“唰”地站起来,汪梵不知是害怕还是怎的,抬手就掀了桌子,但那桌子厚重他没掀动,只颇有气势地往桌面撂上去半块台布,那台布盖住刚上的菜,溅飞了酱汁也盖倒了杯碗。
桌上一顿叮当乱响。
刘岩也“唰”地站起来:“你妈,你想打架是吧!我和你昆爷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怕过谁!”
他边说边朝汪梵走去。
双方于是打起来。
一小时后,简昆在距凝香居最近的派出所外面的马路牙子上坐着。他微微趴了腰往地上释放小陀螺,那陀螺在路灯下疯狂跳着芭蕾舞。
他来时熨烫平展的西装此刻撂在身旁的地上,他衬衣袖子卷起来,赤/裸的胳膊上有道淤青。
章玥在他面前站着,看了一阵舞动的小陀螺,又看向他微埋的脑袋。
“还是不打算和我说吗?”她问他。
和汪梵打架的事儿已调解完毕,汪梵本来不甘心,但被曹元连哄带吓唬地弄走了。
“说。”他道,“我坐过一年牢,就在你走后一礼拜。”
白色汽车像暗夜里飞不起来的风筝,电厂那个傍晚之后,简昆每次看见白色汽车都有这种感觉。
风筝都该走远的,他想。他站在原地看车子逐渐消失,手腕处像被上了发条,匀而有力地一跳又一跳,每跳一下就一股疼。
他从裤兜里掏出那只兔子,兔子怀里的花儿果然掉了,随他掏出的动作落到地上,还是一副皱巴巴的模样。
用来粘花的短杆儿就剩个杆儿了,一点儿不锋利,像把迟钝的刀,割不出血来但痛感仍在,还隐隐带着莫名其妙的痒。
他伸手挠了挠,什么都没有,连正经磨/蹭的红印都没有。
过了会儿,他回家去了。
简营跟个泼皮似的还赖在客厅的地上数彩/票,看见他时仰头灌下一口酒:“想通了?不找你那新认的爹了?”
他说着咧开嘴笑,露一口黄牙嘲讽道:“当狗屁的爹,这年头谁有钱谁才是爹!”他冲着地上的纸票,“这些玩意儿随便中一个我就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个小臂崽子不也是看中这才愿意回来的……”
简昆烦到顶了,抬脚踹向那堆票,那东西轻飘不经踹,全被掠起的脚风带飞起来,又像出殡撒的纸一样落下去。
简营急红了眼:“你干什么!你个畜生你干什么!这他妈都是老子的救命钱!”
简昆踹飞那支空荡的酒瓶,瓶身砸中墙壁,磕得稀巴烂。
“钱花光了?”他问简营。
简营被碎裂的瓶子惊了一跳,竖了眉毛正要发作,简昆又一脚踹向拨开口的塑料袋,那袋里装着带皮的花生米,猛一晃荡,七零八落的花生粒越过袋子滚出去老远。
那袋子就挨着简营,他这一脚大半的力气都踹中他的屁股。
“我他妈问你是不是把钱花光了!”
简营看他要动真格,又怂了,结结巴巴道:“还、还有点儿……”
“找地方安顿,我要上学。”他又说。
简营还想说话,被他杀人的眼神堵了回去。
搬家对他俩来说太简单了,什么家伙什也没有,三天后就落听了,去的仍是南市。
那是一旧楼,一层楼上多间房,楼道顶头堆了许多陈年杂物。简昆自然不在乎这些,他甚至连房门朝里开还是朝外开都没注意,一头扎进进入七中前牛沭仁给牵桥搭线的琐碎事儿里。
简营歇了三天,第四天晚上因为打牌不给钱被人打了一顿。
简昆回去拿东西时家门敞开着,他搭了个矮凳,坐在门里狭窄的玄关破口大骂。
他一只眼睛肿起来,嘴皮破了道口,看见简昆时想笑,扯动伤口又觉得痛,霎时皱巴着一张脸,比哭还难看。
“老子有儿子,谁他妈敢欺负我!别以为老子没人管,我叫我儿子弄死你们!”他边说边抬起下巴看着简昆,“咱们刚来,这儿的人不识好歹要欺负咱们,儿你咽得下这口气?”
简昆进屋关了门,那门“砰”地一响,震得简营抖了一下。他看了看简昆的脸色,怯怯地从地上爬起来。
“我没说不给……说了下次给……他们不信……”因为简昆的逼近,他边说边往墙边瑟缩,“你干嘛……你想打你老子不成……你忘了小时候谁给你的红糖饼?”
简昆:“你不是保证过不赌?这才几天?”
进七中的事儿本来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校方临了知道了简营被开除的事儿,又说再考虑考虑。
一回家又撞上这事儿,简昆忍无可忍,朝他扬起了拳头。简营躲开,慌忙往屋外跑,简昆追他时被脚下的矮凳绊了一脚,让他给跑了出去。
他在门外破口大骂:“这是什么畜牲!谁家儿子打老子!老子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现在老了没力气了,你就打我!你妈的老子就该一把火烧死你!”
有邻居开了个门缝往外瞧。
他将炮火对准别人:“看什么看,连你一块儿烧死!”
简昆:“有本事你就放火,死了清净。”
简营怕他再动手,边骂边顺着楼梯溜走了。
他心情丧到极点,跑出去溜达了一整天,晚上往回走时在楼下便利店买了包烟。他对烟没什么兴趣,听人说抽了解乏,他走了一整天路都解不了乏,便买一包试试。
他拆了支烟叼嘴里,走到门口却不想进去,便走去楼道顶头。他扣动打火机拨出一股火苗,燃烧的烟气钻进口鼻。
他觉得呛,皱着眉多抽了两口仍觉得呛,便想着扔了算了。一抬手,烟头攒出的半个指甲盖儿那么长的一截灰掉了下去。
也就两秒钟,堆在那儿的杂物“唰”地蹿起了大火。
事后才知,简营在那天下午往那堆东西上洒了汽油。后来火被灭了,但紧挨着杂物的那间房被烧了个精光。
有监控视频和邻居作证,这场事故被认定为刑事案件,简营被判了五年,简昆不负主要责任,又因为未满十八,被判了一年。
一年后他在牛沭仁的帮助下去了隔壁临市继续上学。
章玥追寻的过去终于有了结果,她看了看坐在地上的简昆,很想摸摸他的头,但她没有。
“这有什么好瞒的,又不是你的错。”她说。
“我总不能一见你就跟你说我坐过牢吧,我说不出口。”他顿了顿又道,“过去了就算了,你不知道就不知道了……其实你知道也没什么……我说不来……”
章玥看他那样子,很想给他一个拥抱,但她没有那么做,只是看着他:“我懂。”
“你怕你自己不够好,怕我瞧不上你。”她又说。
简昆沉默好一会儿,问她:“那你瞧得上么?”
她看着他的脸,忽然很想亲他,她于是走过去,捧着他的脑袋往他额前印下一个吻。
简昆愣了愣,猛地站起来抱住她,又埋下头去寻她的嘴巴。
他们在路灯下疯狂接吻。
第37章 失物招领
和博信合作的事儿吹了, 老板知道消息后也劝退了简昆,早忘记他使出浑身解数销掉那批老掉牙的座机的功劳,只说他太野, 不敢再冒险用他。
刘岩不服, 在办公室外的走廊里扯开嗓子嚷嚷:“冒什么险啊,用人的时候怎么不说冒险啊,杀人还是抢劫啊, 冒什么险啊?”
“行了。”简昆冲玻璃门里的工位抬了抬下巴,“人不说了么, 那位置还是你的,你接着干, 别给你爸丢人。”
“干什么啊?”刘岩质问他, 瞳孔里带着怒气, “跟谁干啊?你都走了我还在这儿干嘛呀?”
简昆看了他一眼:“几岁了?说话还不过脑子。”
“我就不过脑子!我就要跟你走!”他像个撒泼耍赖的小孩儿。
简昆问他:“不怕你爸打断你的腿?”
“打残了我也不干了, 就知道打,什么时候教过我。谁都瞧不起我, 连我爸都瞧不起我,就你一直在管我。”刘岩说着嗓子一抖,竟带着点儿哭腔, “凭什么啊, 那些事儿又不是你干的,凭什么你背锅啊,好事儿轮不上,坏事儿一个接一个来,刚要好起来就栽了, 刚要好起来又栽了,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打住啊, 一大老爷们儿哭什么哭,给我憋回去!”简昆呵斥他,觉得他最后几句话说得挺不得劲儿,“有那么糟吗,我车也买了房也租了,不挺好吗。不就是钱么,赚钱本来就没个头,活儿没了再找就是。”
刘岩气不过:“我去杀了汪梵。”
隐痛 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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