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也可以说,以前的谢予辞亦是敏锐多疑的,只是从前的他从来不会怀疑昔日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罢了。
卓清潭淡淡看着他道:“在下知道这些很稀奇吗?端虚宫毕竟是传承数千年的四大仙门之一,而我是家师的首徒。”
她半抬起眉眼,洒然一笑。
“实不相瞒,端虚宫的掌籍堂号称凡间的‘万书阁’。其间藏书,应有尽有,我尽读之,却还从未听闻天界有司月之神。”
谢予辞上下打量着她,片刻后似乎终于释疑。
于是转开了视线,淡淡道:“怪不得。”
卓清潭不解的望向他。
他牵起一侧唇角,笑得明媚大方,又有一丝欠揍。
“怪不得你成日里像个小古板一般无趣,若是换成了我活过二十年,一辈子里除了修习便是读书,恐怕我的脑子也会变傻。”
卓清潭有些费解,亦还有些不可置信。
她蹙眉问:“......谢予辞,你是认真的吗?”
他居然觉得她“傻”?
用“傻”这个词汇来形容她,这可真是......太别致了。
卓清潭活了两世,不论是第一世身为往圣帝君太阴幽荧,还是第二世身为端虚宫掌宫卓清潭,任何一世都是被周围之人当做楷模一般尊崇敬服,还是第一次有人当着她的面说她“傻”的。
谢予辞正要掏出钱袋,购买路边的糖衣山楂。
他付过银子后,便从老妪手中接过了两只油纸袋,袋中装的满满的具是一颗颗玉雪可爱的糖衣山楂。
他闻言“哈哈”一笑,将其中一袋递与卓清潭,然后歪着头看她笑。
“若说你‘傻’,倒也不尽准确。咱们‘卓掌宫’其实比谁都聪慧。
只是你这个人吧,和光同尘,不漏锋芒,不染纷争,不爱计较......若一个人同时具有以上几个特质,该怎么说呢?”
谢予辞偏过头仔细想了想,然后继续道:“那这个人恐怕就要惨了。”
“哦?怎么说?”
卓清潭侧身看他,淡淡笑了笑。
谢予辞意有所指的笑了笑:“若有一人掌握着绝对强势之力量,强大到无以复加、无可匹敌的程度,那么当这人又同时具有我上述所言‘和光同尘、不漏锋芒、不染纷争、不爱计较’诸如此类特质......那自然便是你好我好,天下皆好的。
但是若是这样的人,有一天失去了绝对的力量,那么曾经那些仰慕崇敬他的人中,便会有许多人生出别样的心思。
他们自下而上,人人都想拉扯她一把,甚至想让她更加凄惨、最好比自己最落魄的时候都要惨烈,以此来平衡自己那可怜的卑微的与生俱来的懦弱,你信是不信?”
卓清潭皱眉:“即便这个人,之前从未伤害过他们,亦从未对不起过他们?”
谢予辞点头:“没错。”
卓清潭微微一顿,复又问道:“那他们之间,可是突然萌生了误会或嫌隙?”
谢予辞摇了摇头:“不曾。”
“那他们之间可是有什么利益纠葛?”
“亦不曾。”
然后,谢予辞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不仅如此,这个人兴许从前还曾施恩于他们。”
卓清潭闻言当即十分肯定的缓缓摇头。
“既然如此,那在下实在很难相信他们会突然心生恶意,做出落井下石之事。”
谢予辞闻言却“嗤”的一声笑出声来。
他毫不意外的轻轻摇了摇头,面上似是轻嘲,又似是悲哀。
“果然,我便知道,你不会信。”
卓清潭微微一顿。
她停下脚步,忽而伸手按住谢予辞还握着糖衣山楂、正准备递到自己口中的手臂,然后缓缓道: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他们既然远日无冤,近日无仇。那人若如你而言还曾有恩于他们,如何便会有那许多人以怨报德,伤害与自己毫无利害纠葛之人?
这世间所有的人,但凡行事,皆有原由,怎会有无缘无故的恶念和恨意?”
谢予辞闻言不禁轻轻一叹。
她生而为神,神悯众生,天生看待凡人便多了几分的悲悯和宽容。
哪怕知道人性之恶可以恶到什么程度?亦无法真正体会人性之恶源所在。
哪怕此生她前尘尽忘,做了二十年的凡人,但是自幼不染红尘、远离俗世的端虚宫宫主的爱徒,依然不是一个合格的“人”。
她不染风雪,凛然高洁,自然让低于尘埃之人心生爱慕敬仰,但亦会使之心生愧怯与自卑。
当这样的人永远拥有绝对力量和权势地位时,自然无人敢心生一丝一毫的贪枉轻视之念。
但是若有一日,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失去力量跌落尘埃,便会有无数人会去践踏于她,来满足自己心中卑微而扭曲的私欲和自尊。
谢予辞淡笑着看她,神色却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他缓缓道:
“人间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便自然有恶念、贪念和恨意。
你觉得这或许只是无缘无故的恨,殊不知这些恶意和恨并非毫无缘由,其实在有些人心底早已生了根、开了花。”
卓清潭点了点头,道:“所以,这话是又说回来了对吗?你坚信人性本恶。”
谢予辞忽而笑了,说来可笑,他为何要跟她纠结这个问题呢?
他不是早就应该知道答案了吗?
第102章 红颜灯下瘦,殿前素影长
谢予辞微微苦笑。
卓清潭本是两仪中至纯至善的先天至阴之气与太阴之精所化,是宇宙诸天中仅次于太阳烛照的圣神。
——她本身便是天地间最圆满的善与净。
而他呢?
却是由那天地至凶至煞之气和那足以毁天灭地、重塑三界的鸿蒙紫气而生。
他生而为凶煞,而她生而为神明。
他见惯了这世间种种对他的“恶”,而她的眼中却只有三界的“光明”。
像卓清潭这样一个至纯至净至善至美之人,又如何能相信这世间的恶,也许是多过于善的?
一念生、一念死、一念天堂、一念炼狱。
凡人的心思从来都是变幻不定的,甚至比季节的变迁更为不定。
谢予辞定定的看着她,忽而道:“卓清潭,那你可知道,其实世人最爱看的戏码,不是爱侣破镜重圆,不是月下才子佳人,亦不是将军百战而归,而是——云端神明之坠落。”
兖州的秋末晚风急且硬,吹散了卓清潭额前的几缕长发。
她回身侧首,眉眼流转,缓缓定格于谢予辞此时难得严肃的俊美容颜。
但是却始终未吐一言。
他的目光亦是不曾丝毫回避于她,他淡淡的继续道:
“你又可知,那些生而狼狈罪孽之人,他们曾日复一日倾身跪于洁白的神台之下,仓皇凄然顿首,但求神明一顾。
他们举头便是神光万丈,那么近又那么远,似乎触手可及,但又终生只能瞻仰。
若有一日,那位曾经可望不可即的贵人,跌落尘埃,沾染风雪,便如九天之月,沉于深渊。
她将被世俗凡尘、六妄八苦拽落于神坛。清冷高华不再,泥泞肮脏浸染。
而那些曾经仰望和祈求于她的人,绝不会向深渊中的她伸出双手,更不会拉她重新归于苍穹之巅。
——他们只会犹如蜂拥而至的蚂蟥,吸干她最后的骨血,任她被碾作一滩烂泥和尘埃。”
卓清潭冷冷的看着他,轻声道:“谢予辞,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谢予辞笑了笑。
“卓清潭,我想告诉你——悲悯众生疾苦之人,终将死于众生之手。
众生拜神又憎神,敬神却亦想取代神。我想,你心里并非不明白凡人的恶念。
那日宿风谷秘境之外,当你被仙门百家责难,如同跌落泥潭的一块破损的旧玉时,站在你身侧愿意维护你、相信你、举剑相向护你周全的人,为什么却只有你的三个同门师弟呢?”
卓清潭闻言微微一顿,她忽而轻轻一笑,偏过头去。
“果然,当日,你便在现场。”
谢予辞一顿,他旋即笑了笑,他并未否定,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不错,那日我确实在,也看了一场异常精彩的好戏。
堂堂仙门百家年轻一代的翘楚与典范,一生长坠于心唯有救人济世的卓仙长,那日在宿风谷外百口莫辩、跌落神坛。被曾经在你跟前大声说话都不敢的蝼蚁刀剑所向,呼喝羁押于寒池水狱。
若非我第二日便找到了那里,此时此刻,想来你还在凭津阁的锁芯牢,这便是你此生苦修的‘仁’与‘道’吗?”
卓清潭轻轻的“嘶”了一声。
她偏过头似笑非笑的看向他,淡淡道:“谢予辞,我看出来了,你是真的当我傻。这一切误会明明具是你搅弄出来的事端,难道不是吗,又与仙门百家又有什么干系?”
谢予辞轻轻耸肩,他神色淡淡的道:
“此事是我惹出来的没错,但你此生从未有过一件事行差踏错。既然如此,他们为何不愿意信你呢?
若是他们信你,即便我的存在存疑,又与你何干,他们为何反而会疑你?”
卓清潭轻轻摇头。
“凡间之事,自有其是非曲折,事事也并非是非黑即白。此事他们疑我,亦是事出有因。
一则......两大秘境结界被破,与我确实脱不开干系。二则,你诓我之事我亦无凭无据,既然无凭无据,便无法完全洗清自己的嫌疑。”
“啧!”
仙骨令 第9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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