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内,香烟袅袅。
童颜双手轻握叁炷线香,望着那张面带笑容的黑白照片,不免感到一阵恍惚。
她忆起曾与江正诚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给钱哄她开心的时刻,还有被一巴掌打得恐惧难过的场景。
无论如何,他们也算是在一起过,虽说两人之间并无感情可言。
身旁江怀之拿着火机凑过来:“小童,要不要在家里住几天。”
住在江家,就不用被某个男人抱着睡觉了。
“可……”话音未落,童颜猛地一怔,忽觉后背射来道寒光。
江屿就站在门口。
只要敢应下,童颜想,这座庄园定会成为她的葬身之所。她话锋急转:“可是,我妹妹在家需要照顾,不叨扰您了。”
回答的礼貌得体,叫人挑不出错处。
点火器的火苗熄灭,女孩手中的香燃起红光,江怀之从供台抽出叁根香,问:“你还有妹妹在这边?”
“嗯。”童颜点点头,转眼看到江怀之眸底似有一抹孤寥,她抿抿唇,自作主张地开口:“有时间我多来陪您吃吃饭,说说话。”
偌大的宅院只有江怀之和几个仆人住着,能多个女孩陪伴自然乐意,他说:“那就这个周末带你妹妹一起过来,陪我这老人家过生日,行不行?”
短短几秒,江屿看得皱起了眉。
一老一小背对着,女孩点头应下后,闭上双目,敬香的姿势虔诚到了极致,就像是沉浸在一个唯有她和逝者相通的世界。
接着她睁开眼,吸了吸气,准备将手中的线香插入炉子。这时她注意到旁边的老人在抹眼睛,立刻停下动作,转而伸手去轻轻擦了擦。
“爷爷,逝者已矣,您不要太难过,以后会有小宝宝陪着您的。您摸摸。”说着,她还微微撑起腰。
装得有模有样,那双眼睛还真红了。
“呵。”江屿沉着脸,走了过去。
高大的身影突然挡在俩人之间,江怀之险些碰到的手顿在半空中,脸上笑容僵住。
自知做错了事,童颜悻悻地垂下头。
她只是想安抚老人家,没别的意思,况且就隔着衣服触摸,应该不会被发现破绽。
可是,他好像生气了。童颜偷偷抬眸,看见江屿抽出叁炷香,点燃后随意晃了两下,紧接着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香,攥到一起粗暴地插进了炉中。
一举一动,随意且荒谬,全然没有对死者的敬意。
应该说,这简直是大不敬。
果然江怀之看到又冒出火气,逻语骂道:“你在搞什么玩意!和你说过多少回,敬香要用双手,敬佛就不懂礼数,这是你亲大哥!”
江屿不屑地笑了,陪他说逻语:“只是一个爹,算不上亲。”
“……”
好端端的,又吵起来了。童颜站在中间,只觉自己像被两块黑色面包夹住的肉饼,插翅难逃,迫得她快要窒息。
她尝试着张了张嘴:“小叔,你别和……”
话没说完,江屿冷眼扫过。
童颜倏地低下头,模样害怕极了。
“对不起。”她本能地道歉。
下一秒,“嘭”地一声闷响传来,只见江怀之手中的拐杖重重地落在了江屿的屁股上,接着便是言辞犀利地一通谩骂。
童颜瞪大眼睛,满是惊讶。
他被打了?
尽管被吓得不轻,但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江屿被人打,站在那儿一声不吭,她不知不觉翘起了唇角。
这趟江家没白来。
不过这种触霉头的事,最后难以收场的终归会是她自己。
从祠堂出来,江怀之目送她坐上车,再到江屿亲自过来替她关车门,都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怒气。
男人盯着后座的人儿,阴森森地笑着:“你的账,等会算。”
说完,车门重重地关上,他一把夺过周强递来的资料袋。
周强心惊之余,感到疑惑。
按理说,老爷子先进去别墅,屿哥会抽根烟再进。
而当男人背过身,周强看到他黑色裤子上残留的灰印,顿时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你做了什么?”周强坐上驾驶位,好奇地望向后座的倒霉蛋。
她一脸苦相:“没做什么啊,他和他爸爸一言不合就吵架,说的什么我也听不懂,他非得和自己的父亲那么较真干嘛。”
周强隐约明白了,淡淡地哦了一声,然后说:“你完蛋了。”
“……”
她又怎么了?
-
没有了女孩,屋里气氛依旧僵硬。
江屿行至客厅,先是将资料袋放在桌上,随后过去开启空调。
刚刚才吵完,江怀之对这个不孝子不待见,看到了也装作没看见。
然而男人好看的手将空调百叶拨开,一股凉风把正对面的老人家头发吹得飘起,他还不以为然地转过头看位置对了没。
江怀之冷得直哆嗦,一把抓起资料袋就扔了过去。
“啧。”江屿反手接住,睨了眼,不慌不忙地走到风口正对的位置坐下。
见父亲横眉竖眼,他反倒嬉皮笑脸起来:“您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气呢?”
江怀之翻了个白眼,侧过身去。
七十岁的老头,生气起来跟个小孩儿似的,江屿喊了声:“老爸。”
仍不搭理。
江屿将资料袋扔到桌上,双手捧在脑后,姿态一如既往轻佻,“不在家要念叨,在家就知道骂,难怪大哥搬出去住,也只有我这么好的脾气愿意回来陪您说会话。”
江怀之哼了一声,“他可不像你,成天只知道惹我生气。”
江屿看着江怀之的背影,脸上没任何情绪,只觉父亲头上的白发似乎变多了些,这段时间又老了不少。
反正也只有提到这么个人才愿意搭话。
“大哥在世的时候,我回来了您也不爱和我说话,现在人没了您才舍得张嘴骂两句。”
喉头的干涩让江屿有些想笑,他轻咳了下,“那会儿您要是肯多说两句,我也不至于逃去美国。”
今天第二回提起他母亲一事,江怀之又恍然想起这孩子小时候似乎很听话,后来虽然吊儿郎当的,倒也明面吃过什么岔子。
但江怀之避重就轻:“偷跑出去说成逃,你屁点大谁还要杀你不成。”
江屿耸肩,“家大业大,那么多仇家,谁知道呢。”
“一和你说话就没正经,所以才难得说。”江怀之总算愿意回过身,却当即皱起眉,“啧,把手放下!”
江屿乖乖照做,笑得那叫一个欠揍:“你那眉头再皱可以夹死家里的病毒了。”
“我看你才是病毒!”江怀之懒得瞎诌,看向桌上的东西,“说吧,要干什么。”
终于说到主题,江屿正经起来:“有笔生意,墨西哥的老熟人。”
江怀之瞥了眼资料袋,又瞥了眼江屿。儿子头发被风吹得飘起,看着都觉得冷,他往旁边挪了挪,才打开资料袋。
仅看到第一段文字,江怀之的脸色就沉了下去,“九吨,你知道这是多大的量吗?”
江屿似笑非笑,“阿维拉手头没货,不然也不会找我们拿。”
“你也知道出事了,她那缉毒局的老公都被人给暗杀了,还跟她合作去送死呢!”江怀之将资料扔到一旁。
“死了不是正好,这笔买卖做成了,能将今年损失的全补上。”
江怀之听了没说话,心里竟有种人是他杀的只觉。
静了几瞬,江怀之说:“货量大动静也大,上次已经是九死一生,送上门的钱得有命花才行。”
早料到会说教,江屿散了声笑。
“美国那边因为恐怖袭击乱得很,不会盯着我。再说国外跟九州无关,”江屿俯下身,“盎撒在,不用担心。”
闻言,江怀之皱起眉,看着儿子眼中的神色,简直和他年轻时一样。
欲望,野心,妄想主宰一切。
刘晓霞去世后,江怀之不知江屿去了哪,这个孩子就像是人间蒸发,一点音讯都没有。再回来时,也是从他人口中得知,儿子跑去美国当童子兵。
杀了多少人江怀之不清楚,也不想多管,有些事心知肚明也当作不知晓,但江屿既然和美方有勾结。
说到底,是他当年对儿子不上心,如今看他只要能达到自身目的,已然心甘情愿成为他国棋子。
怕是劝不动了。
想到此,江怀之垂下头,指腹快和用力地盘着沉香手串,佛珠的碰撞声在他手指间作响。
江屿也没着急要答复,起身走到送给父亲的那座佛像旁,轻轻抚摸着佛头。
注意供奉的香燃至末端,他拿起旁边的剪刀,落在香的燃点。
此时108颗佛珠如数盘完,江怀之抬眸,沙哑老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你的计划已经到哪一步了?”
屋外藏獒无故吼了一声,男人的手一颤,檀香的灰陡然掉落,香也就此熄灭。
江屿放下剪刀,转过身一脸平淡:“什么计划。”
江怀之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站在风口正对位,身姿挺直地面对自己。
“北约,总统。”江怀之说。
闻言,江屿瞳孔微缩。
很快他淡然一笑,自说自道:“老爸,我不会做任何不利于江家的事,你看这么大的合同,我还不是交到了你这里过目,没有把握的事我不会做。”
说着他俯下身来,握住江怀之的右手,触摸到满手皱纹。
“大哥能做到的,我会比他的更好。”江屿拿起他的手,放在旁边的钢笔上,“以后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能满足。”
意思很明了,签下这份合同,那番话也是变相承认了江怀之心中所想。
儿子想靠北约当总统。
果然虎父无犬子,江怀之把手抽回,声音平静:“我先想想。”
江屿脸上没什么情绪。
“好。”他应了声,直起身又走到了佛像旁,把香拔出来,拿出叁根新的点燃。
江怀之睨了眼,“别让小童在外面等太久,把她照顾好,这事想好了我告诉你。”
“好。”江屿动作未停,仍是单手敬佛,瞧着只是比祠堂那会好点儿。
拜完就随意地插进香炉。
接着转过身,他笑着朝江怀之抓了抓手,“老爸再见。”
极其礼貌。
然而江怀之没领情,皱着眉头把头一撇,不能多看一眼,不然又得拿敬香的事吵架。
听到脚步声到了门口,江怀之声音不大不小地说了句:“你每天住家里,天天和你说话。”
尾音与关门声重合,江怀之只当他没回应就是没听见,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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