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昭同点头告别,将外套披上,出门碰见封远英还在:“那边催了吗?”
“没有,”封远英稍稍退开一点,“您现在回去吗?”
宁昭同摇头:“我出去走走,你别跟着——算了,想跟就跟吧。”
封远英笑了一下,将宁昭伍请回去,隔着十来步跟在宁昭同的后面。
已经接近九点,大概客人走得差不多了,院子里开始有园丁在作业。宁昭同闻到一股熟悉的幽香,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石子小道过去,果然见到一株相当粗壮的蜡梅。
园丁拿着锯子的身影半掩在枝条里,他好像看了她一眼,但没有说话。她也没有说话,站在树下稍远的地方,看着枝条扑簌下落。
好香啊,像下雪了一样。
这个念头钻出来,她意识到今天应该是穿薄了,抬起手看了一下,指尖冻得红彤彤的。但她不是很想回去,想了一会儿,选择再点了一支烟。
塞进嘴里,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温热柔软的嘴唇,很特别的体验。
富春山居是很顺滑醇厚的烟,香气很重却不带烈性,说来很符合沉平莛那太湖养出的一贯口味,但他其实并不经常抽烟。
她觉得自己喝得有点多了,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
她现在不想想他的。
最后一口抽完,她又抽了一支出来,借着余下的火星点燃,再将烟头摁在自己的脚边,揣进大衣兜里。烟气逐渐把蜡梅的幽香完全盖住了,她意识到这一点,看了一眼刚燃起来的烟,叹了一口气。
似乎是有些遗憾。
“借一支。”
旁边突然传来一道男声,她惊得烟灰都抖掉了,看着他从黑暗里走过来。
崔乔长了张好脸,她仗着酒意有点放肆地打量他两遍,从烟盒里抖出一支,连着打火机一起递给他。
他今天不知道有什么活动,穿得特别正式,到大晚上了西服上还一个褶子都见不到。
他接过来,但没有抽,走到树下去扬声:“师傅!您面前那支可不可以给我啊!”
师傅低头看了他一眼,也不用上锯子,抬手折了,轻描淡写地扔下来。
崔乔连忙去接,那股稍显冷峻的精英气质一下子散了不少,她看得微笑起来,就见他回身,将一支开得正好的蜡梅递了过来。
“还你,”他也笑,眉眼里像有春风,“不许不收,不然没手点烟了。”
她好奇地看了他几秒,这才将枝条接过来,甚至将底下的细支掰掉,插在了内搭的白玫胸针里。
那个位置多少有点尴尬,崔乔没敢细看,但直觉那枚胸针应该是白玫的花样。他低头点烟,打火机在手里抛出一个很漂亮的弧度,落入手中,和烟盒一起还给了她。
她接过,指尖碰到他温热的手掌,抬头,看见烟雾缭绕里一痕利落流畅的下颌线。
很漂亮,很……熟悉。
“以前,好像是在学校右边那条街,”她猛吸了一口,将烟雾袅袅吐出,“咱俩一人一根冰棍儿,在路灯下面吃得特别努力,下巴都冻僵了。因为十一点还不到家的话,吴姨会打着手电筒来找我们,看到我俩吃冰棍儿,会骂我们贪凉,容易拉肚子。”
他笑了一声,头发被风轻轻吹动:“你还记得啊。”
还记得。
她沉默下来,等到烟燃到尽头,碾在脚边,蹲下又起:“记不住太多了。”
他看过来。
当年的小姑娘长开了,长发蜿蜒到腰际,一抹眉眼明艳,唇红如火,漂亮得他多看一眼都像冒犯。
奇怪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好像不至于是尴尬,却也做不到从容坦然。
他收回目光:“出去转转吗?”
“嗯?”她颔首,犹豫了一下,“合适吗?”
都九点了,那边总该吃得差不多了。
“隔壁商区有新年活动,挺热闹的,刚来的时候看到了,”他道,“有那种老式的炸圆子摊子,鱼肉加猪肉的。你不是很喜欢吃鱼吗,晚上没怎么吃饱吧,去看看?”
“……可恶,”她严肃地吐槽,“不要诱惑我,我是女明星,要保持身材的。”
他把那点玩笑意味听得分明,轻笑一声,直接握住她的手肘,拉着她就往外走:“走吧,别管那么多,吃了再说。”
别管那么多。
一句话,心突然轻快地飞起来,她看着随着走动轻轻扬起来的大衣下摆,感受着风吹过脸颊,不知道此刻是否有些荒唐。
而五分钟后,宁昭同站在一排共享单车旁边,恨不得拿问号砸死他:“咱俩打算蹬单车过去吗?”
崔乔都准备扫码了,一听这话,转过来打量她。
料子和剪裁一看就不便宜的黑色大衣,润滑垂悬的丝绒旗袍,单薄的丝袜,尖头的黑色漆皮红底鞋。
加上一张高配的脸。
他吸了一口气,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切进打车软件:“那不行,配不上女明星的格调,至少也得打个滴滴。正好,打完折过去只要二块八,还比骑自行车便宜。”
她被逗笑了,轻轻一肘横在他肩头:“车费让你省了,你得请我吃炸圆子。”
他极为流畅地接下:“问题不大,别告诉我妈。”
一点一滴都和记忆里的剪影重迭,她坐上副驾驶,蓦地有些恍惚,像是酒意袭来。
他先带着她去了药店,摸了两个口罩出来,这才一头扎进小摊子中。都在网约车里磨蹭过了,宁昭同也没了顾及衣服的念头,跟在崔乔身后钻过一重重红色的光影,在油烟和人潮的气息里辗转。
武汉早就全域全年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了,有这点年味实属难得。宁昭同穿着跟鞋有点跟不上他,小跑两步一把把崔乔拽住:“等等我啊!”
崔乔回头:“你就在这里等我一下,前面就有家卖鞋的店,我买好来找你。”
她愣了一下:“啊?”
“38码是吧?”他确认了一句,“别嫌难看啊,再穿你后跟都要磨出血了。”
她看他钻进人堆,朝边上靠了靠,心说他这惯性是不是太大了。她都三十岁了,他还跟带妹妹似的,事无巨细,比亲哥还贴心。
几分钟后,崔乔回来了,拉着她靠到街边,蹲下来帮她换鞋。这姿势着实有点不像话,她连忙阻止:“我自己来就行!”
他没有坚持,但依然蹲在她腿边,有点好笑:“怕我看见你丝袜上的洞吗?”
她瞪他一眼:“你说粉红大妈睡衣和丝袜上的洞哪个比较尴尬?”
他没忍住,笑得肩头微颤:“我觉得还是那个粉红睡衣比较羞耻,土得我都没敢认。”
“跟这老北京布鞋搭吧?”她抬起脚给他看,轻哂一声,“老娘虽然土,但曾经潮过,哥啊,您土过吗?”
他亲稔地捏了一下她的鼻子,起身把她扶起来:“你还挺得意的。”
温热的手指从鼻梁拂过,带出他袖子里的一阵香水味道。
她怔了一下。
有点熟悉。
崔乔把她的鞋收拾进鞋盒,塞进一个老北京布鞋的袋子里,穿着一身体面的正装,坦然地拎在手里。脚舒服了,她慢悠悠地跟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压都压不下来。
想到什么,她拿起手机,偷偷拍了一张。
【(图)】
【我哥,下午碰到那人就是他】
【当时还让他听见了,尴尬死了】
【薛预泽:像我吗?】
【说像你会不会生气】
【下班没有啊】
【薛预泽:已经在回家路上了。】
【薛预泽:在外面玩吗?】
【晚上饭局,偷偷溜出来了】
“同同!”崔乔叫了她一声,“人多,别看手机了,待会儿摔了。”
【回去再聊,我去吃口垃圾食品!】
“来了!”她把手机揣回去,小步跟上,“快请我吃炸圆子!”
崔乔一听就笑:“在再靠那边一点的地方,走吧。”
她应声:“刚回了两个消息。”
“那边叫你回去吗?”
“不是,”她顿了顿,“今天你碰见我的时候我不是发语音吗,没来得及回他。”
“……你是真敢提啊宁昭同,”崔乔有点无语,“跟我说说,谁的屁股跟我一样又圆又翘特别好摸。”
她笑得花枝乱颤的:“哎呀,你果然听见了。”
“我要听不见,你就要偷拍我跟别人评头论足了?”他没什么好气,“男的女的?”
“当然是男的啊。”
“哦,跟男的对我的屁股评头论足,准备把我卖了?”
“你这话说得是不是稍显离谱了,”她忍了忍笑意,看见卖炸圆子的摊子了,拽着他让他付钱,“不过哥你的屁股确实很不错,我是说长得很不错,手感我不知道,没办法评论。”
“……”崔乔忍无可忍,“还想摸一摸是吧?”
“说什么呢,”她轻咬了一下食指关节,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严正声明啊,我一般不骚扰结了婚的男人。”
崔乔神色稍稍动了一下,语调倒还是那样玩笑的模样:“男朋友哪里人啊?刚才桌上不说,现在能不能告诉我,我不跟我妈说。”
宁昭同盯着翻滚的油锅,一句话轻飘飘地就出去了:“你问我哪个男朋友?”
炸圆子的师傅多看了她一眼,心说这丫头在胡言乱语什么呢。
“……有几个?”崔乔艰难发问。
她真数了一下,然后摇头:“不能告诉你。”
“……”
我怎么觉得你是来真的啊。
圆子炸好了,她接过来,要了两根竹签,拽着还没回神的崔乔往外走:“还没反应过来呢。”
“不是,我、你是说真的?”崔乔真的有点茫然,接过她戳来的圆子,“你们、那个,你们不践行专偶制吗?”
他还找出一个挺专业的词。
她小小咬了一口,被烫得直呼气,声音含含糊糊的:“都是一天到晚不落屋的,专偶我也得出轨,干脆大家一起过。”
“……”
因为自己会出轨,所以干脆多找几个是吧。
崔乔大受震撼。
“行了,别想了,吃圆子,”她又戳了一个,跟他撞了一下,被一个轻微的力道弹开,“那你家是什么情况,我看大家都挺忌讳的。”
他终于回神了:“他们都忌讳,就你张口就出来了是吧。”
“我这不是问问,看看能不能帮忙吗?”她不满,把竹签上的圆子吃完,将剩下的塞给他,“都归你了,胖死你。”
尾音扬起来,显出一点奇特的可爱,他忍不住笑:“不是大事,就是我和我老婆合不到一起,打算离婚了,但是条件还没谈拢。”
她一阵见血:“孩子的事吧。”
“对。”
“那是麻烦点,”她调整了一下口罩,不是很想戴上,“但是决定要断就要干脆点,拖久了麻烦就越来越多了。”
他应声,光影从眼底流转而过。
她察觉到气氛不对,转开话题,声音压低了一些:“那伙人已经露端倪了,应该不会再贸然动手。不过保险考虑,你还是不要透露那份档案的事。”
听到这件事,他神色一肃:“同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不是很危险?”
“我暂时还没办法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我只能向你保证我很安全,我在最严密的安保里生活着,”她认真地看着他,突然神色一动,意识到什么,“……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崔乔一下子紧张起来:“什么?”
“哦,没事,”她掏出手机,给封远英打了个电话,“你要吃炸圆子吗?”
封远英:“……我自己买了一份,正在等,您吃吧。”
难得您还能想起我啊。
沉平莛在接近十点的时候才联系她,语调里听着有些醉意:“玩开心了吗?”
“开心,吃到了小时候特别喜欢的小吃,”她笑弯了眼,“喝完了吗?我来接你?”
“跟着封远英吧,”听她快活,他神色都柔软下来,“我在这里等你过来。”
“好,这就来!”她把崔乔和封远英都拽上网约车,“已经上车了!”
崔乔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估计也是职业要求他必须是个有分寸的人。他没有问过封远英一丁点信息,但举止里不会留下半点怠慢的意味,到后来封远英都多看了他一眼。
估计宁和忠还是有点想法,一直磨蹭到崔乔和宁昭同回来才准备散席。他一见宁昭同就跟过去了,崔乔被爸妈拽着也不好拦,结果刚转角,封远英就把宁和忠截住了。
封远英礼貌地向宁和忠示意,下一秒,楼道里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人,一色的身高与面无表情,整整齐齐地隔在岔口。
崔乔从人群的缝隙里看见宁昭同胸前那一支蜡梅,又见她手臂上搭着一只明显是中年男人的手,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目光跟过去,蓦地与她对视了一眼,他立马垂下眼睛,一点微妙的不自在。
她笑,红唇扬起,而后收回目光。
沉平莛发现了:“在笑什么?”
“笑宁和忠,”她转过脸来,压着声音,但语调玩味,“笑被权力异化玩弄的一个可怜的中年男人。”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喜欢这样的游戏吗?”
她觉得他是真喝多了一些,否则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好在她也喝得不少,带着一点酒意,说着几乎顽劣的调笑:“喜欢,很有意思。”
“用权力去考验一个人,很容易就能见到贪心里毕露的丑态。”
“当然,”她收紧了揽着他的手臂,眼神里有些漂亮的迷离神色,“对于那些经受住考验的人,也要不吝奖励他们的真心。”
“生杀予夺……权力的游戏,当然,很有意思。”
招瑜是个很优秀的律师,尊重孩子父亲的探视权,虽然他们实际上还没有成功离婚,但也亲自把招质送上门。
只是没想到吴琴和崔青松也在,她有点惊讶:“人挺齐啊。”
孩子面前,吴琴和崔青松都不想把姿态弄得太难看,还是笑着的。吴琴把招质抱起来,崔青松解释了一句:“昨天过来的,宁和忠打的电话,过年了,几家人一起聚一聚。”
招瑜知道那是哪几家人,在前几年,这种聚会她也是可以列席的。
想到自己也受过曾存军的关照,她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提到正事:“我妈有一个老同事,现在在市教育局那边工作,上次说给小质转校那个事,人家说应该能办。但是华师附小离这边还是有点远,不知道你们二位是什么意见?”
崔青松示意她坐:“我早上刚给宁和孝打了电话。孩子的教育放在第一位,学该转还是要转,但那边几个新楼盘就不要考虑了……”
宁和孝在住建部门工作三十多年了,虽然手伸不到武汉来,但有个正厅的大哥,关系是不缺的。
招瑜脾气不好,倒也不是不讲道理的。
她没有先考虑二手房是因为自己名下房产不少,按揭贷款不好批,拿现金过户又稍微困难了点。现在崔青松开了口,意思是他们会支持,那她和崔乔的收入加上,算下来缺口就不大了。
挺好,夫妻婚内财产又多一笔。
来一趟办了件麻烦事,招瑜心情还算不错,甚至主动进厨房帮吴琴和崔乔做午饭。当然,孩子不在面前,母子俩态度就冷淡得多了,厨房里抽油烟机轰鸣压着炒菜的声音,一点人声都没有。
突然门被推开,小姑娘抱着一个盒子,兴奋地仰头看着崔乔:“爸爸!好漂亮的鞋子!”
崔乔愣了一下。
招质揭开盖子,眼睛亮晶晶的,写满期待:“是爸爸给妈妈买的吗?”
那点期待几乎刺了崔乔一下,他沉默了一下,蹲下来,还是说了实话:“招招,这是一个阿姨落下来的。”
落下来?落在家里?
招瑜心头一喜,连忙看过来。
但崔乔很坦然,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安慰她,还跟吴琴解释了一句:“昨天同同换下来的,她那边那么多人拦着,我没找到机会还给她。”
“早点给同同打个电话,看看是不是寄回北京去,”吴琴不太买奢侈品,也认不出红底,但识货的眼光是有的,“这一看就不便宜。”
“我现在就去,”崔乔抱着女儿出了门,“爸,你带着招招玩一会儿。”
崔青松应声,接过招质,笑眯眯的:“招招,寒假作业做了多少了啊?”
吴琴把厨房门按上,也不看招瑜:“宁和孝的闺女。”
宁,同同,北京。
“宁昭同?”招瑜吐出了一个名字,“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现在在北大教书,还出了个大案子,刑事的,你可能听过,”吴琴显然不想聊多了,将青菜扔进锅里,“催催他们,摆饭了。”
139因为自己会出轨,所以干脆多找几个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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