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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起头?
    ――简贞
    厚厚的包裹从江南的某个城沿着铁路线到我的手中时,已是落暮的下午,阳光斜斜的照在房内的家具上,虚虚实实的一片斑驳,像一河斑斓的水,闪着光沉落在水中。我把那厚厚的包裹放在书案上,望着窗外的云天,云散云聚,瞬间飞花落叶,云闭了眼睛,天盲了,只有零丁的行人在模糊中各行各的路,各归各的家,把我甩在黑暗的边缘,伫立。
    黑暗里,我摸着那重重的包裹。包裹在千山万水的奔波中,有了裂开的缝隙,缝隙里抖落出一路行程的残痕与忧伤。这一路,它经过多少长亭更短亭,它转经了多少人的手,每个手心的温度都不过三十八度左右,是否温散了它凝结的冰凉。我知道,许久以来我都在等待它的到来,像在等待命运归去的号声吹响。在这个落叶飘零的秋,它如期而至,我用冰凉的手把它接过,如接住那飘零的枫叶,一身的血红。这是季节的落果,等待它的或许是封存,也或许是化作春泥,那都是我们最后的姿势。这个姿势像极了舞台上花旦在落幕时,用那纤纤的兰花指摆下的一个手势。
    在幽淡的灯光下,我拆开包裹。包裹用小针脚缝的很密,像极了你缜密的心事,一如当年你用细短的针为我缝的衣衫开线处。那些衣衫我还保留着,它们陪我走过了大江南北,穿越了数年风雨。记得你曾经写给我的一句话:“若是说有的漂泊都是因为我,我又怎么不爱你满脸的风霜。”在这一根根白发杂在青丝中时,我却在不留神间走到了你生命之外,宛如这缜密的针线将来要缝在别人身上,我只能欣赏、远望了。
    摊开包裹,一叠叠信整整齐齐的,像水中铺开的莲花,婷婷玉立的在蓝天碧水间绽放,不染尘世的一点虚华。一共是七大叠,三百三十九通,一百三十五万四千二百八十六个字。它的厚度超越了一部长篇小说的厚度,它的涉及的内容超越了任何小说的所涉及的问题,它的情真意切又超越了任何作家对待文学的态度,但小说家的读者千万,这些字的读者只有一个人。望着这些字,我如那些作家看到被打回来的稿件一样地苍凉。温度降到了零度一下,骨子里的血液被凝结成霜雪,这一切成为绝望的探望。
    七年的时光悄然成为背影,化作一封封信笺,它是长江边上的望夫时把所有的黑夜站成白昼,把所有的白昼眺望成黎明。我解开第一叠信,启开第一封信,信纸变得淡黄了,有些脆。这是我们第一次的通信,那个时候我在黑山白水间的一个边疆小城,你在西南的一座山城。那个时候我们都在读书,我们是学生很穷,我们怕每封信超重,把信笺的正反面都写了,密密麻麻的像蚂蚁在纸上排队。你曾经嬉笑说,偶尔有一个大点像苍蝇的黑点,那是句号。第一封信开头是真样写的:“子衿,我们分别七天又三个小时了。这是我们从小到大分别最长的一次。现在我明白毛主席所写的‘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的意思了。”我一字一字的读着信上的字,在信的末尾我看到你娟秀的小字写着“共三千八百六十三个字”这封信怎么在那里结为了呢?我看第二封信的时候,知道了,是同宿舍同学呼噜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一封一封信的读着我们曾经的文字,在这些信里我再次重温我们的爱情。
    我时而默读,时而高声诵读,那一片片往事随着信笺的换来换去而涌来涌去。这些信有的写自深夜,有的写自课堂,也有写自旅馆。第一年的寒假我晚回了几天家,去了呼兰,到了萧红的故居,看到了呼兰河。我在呼兰县的一家小旅馆里给你写了这封信,我说:“窗外的寒风呼啸,风穿过城市的街道如狼对对月长嗥。腊月十八的夜月出来的很晚,天一片漆黑,像被墨水灌了的墨水瓶。咱们家说:‘十七、十八黑狗摸瞎’,你在家摸到了什么。我在这里遥想着你,遥想着萧红文字里出现的慈祥温暖的祖父。在那破落的院子里,萧红没有温暖,一切在老祖父去世后变的冰冷,她也被驱逐到冰冷的门外,从此她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与故乡相连接的脐带。她带着一身的孤傲走入苍茫的人间,寻找一个可以给她温暖的男人,然而这些男人一个个从她身边走过,却给她带来的只有伤害。她在冰冷的小旅馆内差一点被卖到妓院,她那时候是该如何的绝望啊。她以为那个拯救她的男人能给她带来爱情的温暖,一切让她绝望,她的生命成为望不穿黑夜的下弦月。当她躺在香港那家医院濒临死亡的时候想到远在天边的呼兰了吗?想到这个抛弃她呼兰了吗?当故乡以它抛弃的女儿为荣时,我为这个城市感到悲哀。”这一封信好像还没有我的脚步快,当我走到家时候,它还没到你的身边。这也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你读我信的时的样子。是那么安静,那么认真,那么的充满欢悦与恬然。那一次我就在你的身边,看着你的眼泪悄然落下,为那个哀伤的女子。
    信我一通一通的读,仿佛看到那些黑夜,宿舍的灯熄了,我点燃一株红蜡一字一字的勾画着字迹。月亮升起来了,月亮落下了。似乎那时候的心情也悄然回来了。看那每个句号里都融着自己的或悲伤,或欣然,或沉重,或轻松的情绪。有时候我写的激动了,会站在楼道里沉静一下自己,有时候写的忘乎所以了会让蜡烛自己默然而熄。看九九年春天四月五日的一封信,那一封信我把自己的头发让烛火舔着了,烧得一撮头发焦黄,整个宿舍的人都以为发生火灾了。你四月九日的回信让我买一个充电的能当台灯的手提灯。甜蜜涌上我的嘴角。我为你讲述黑山白水的春夏秋冬,春天的风沙,夏天紫色的丁香花,秋天的迅速短命和皓月,冬天的榆树琼枝与苍茫无垠的雪原。那一封封信,一个个不眠之夜,我刻画着文字,刻画着心情,刻画着爱情。我说我们的爱情应该像山间的青松,任季节变换,任夏日曝晒,任冬季风雪相欺,我们依然保持自己的青色。然而,我在什么时候却把你丢失了。
    你说你喜欢读我的信,像一篇篇精美的散文。你说在读信的时候心情怡然如在水中绽放的莲花。可是我却不理解你如莲的心事。你说,这些信有时候你会在课间得到,在课堂上悠然的阅读。你说,老师在讲充满血腥的洗怨录时,你也能面含微笑怡然自得。你说在晚上别人睡去之后,你会再把它拿出来阅读,有些字你能悄然背下,你能在千里之外感受到我心的跳动。你说你仿佛能看到我在灯下写信的背影,能感受到我信里喷薄出来的热情。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读你娟秀的信的时候,我也感觉着你。
    你说,有时候你把信带到山林间的树林里阅读,有时候会坐在山顶的石头上,望着天边的云卷云舒,看着身边的花开花落,恬然安静的默读信里的内容。你说,你在等信的日子,会把过去的信重新拿出来反复阅读,品读内容嗅那“英雄牌”碳素淡淡的墨香,你会用发带为那一通通信打一个个蝴蝶结。你说,你会对这那些信发痴发呆然后吃吃的发笑。你说,自己的老年痴呆症提前发作了。你问我,如果你老年痴呆了我还会不会要你。我一直没告诉你,如果你老年痴呆了,我就背着你去走遍神州的千山万水,我会推着这你看日出日落,我会熬出香香的绿豆粥,我会是你的手脚像你小时候照顾摔断腿时的我一样,为你梳理乱发,为你洗去发间的灰尘,我会在我们都苍老的时候看着你先走,然后承受失去你的悲伤,会在你苍老时依然把你当成手心里的宝,摇着摇椅任春来秋去
    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们老了,我们把自己的信印成书,只印一本传给后人。你说我们的信或许比不上那些作家的情书文采灿烂,可是我们的信却是世上的孤本,是字从心里流出来的,我们的信不是让别人阅读的,只是写给自己的。你说结婚时把我们的信摘除精彩片断作为每个结婚照的说明,它一定比张爱玲那充满苍凉的对照记能包容更多的温暖。你说张爱玲的字是因为她心里没有爱,所以文字里只有琐碎的荒凉,那样的字是给没有爱的人读的,我们不需要读她。你说,要在我们的结婚合影封面上印上毛主席的一句诗词:“算尽人间知己,吾与汝”你说,毛主席这样伟大的人物会保佑我们的。我笑你,迷信,历史唯物主义白学了。我怎么当时就没理解你其中藏着的深意呢。
    网络横行的现在,你不让我发邮件,你说它虽然迅速,但是却没有了想像的空间。一样的仿宋体,没有了我的温度,等待的甜蜜会大很大的折扣,你依旧让我写信,在白纸上用“英雄牌”的碳素墨水。你说,你喜欢在这飞速的时代,读着古老方式的鸿雁传书,那样会感到时间永恒,岁月留下的痕迹。你说,山盟用字刻划下来我们不怕水逝的声音,我那窈窕的文字会随着细细的笔端芳菲,它会像一首古歌款款的飘来走去,如一道秋水绚烂的沉静,在古意里扣地有声,像穿越三月的马蹄声,哒哒的扣开美丽。
    那一封封信像一首首暖暖的歌,飘着软软的爱情。纵然冷月孤独寂寞,看着秋风里凋零的落红,我们依然能感到温暖,能把冰冷的心情温的潮湿。而今它却成为绝响,只剩下余音缭绕,不见了那个写信的少年,也不见那个读信的少女。温一壶月光,我们只能就着往事下酒,回首只有冷冷的月光,再也无法温暖苍凉的内心。我们把梦埋在尘土中,我们把温暖撒在丁香花下,试着让它在长出一个温柔的春,然而雨打归舟、花凋梦残,只剩下残零的书简却串不起往事风铃。
    七大叠,三百三十九通,一百三十五万四千二百八十六个字的信笺让我一读再读,往事让我一温再温,读到是个苍凉的手势,温出的是你遥去的背影,任我在遥远的异乡一次次的呼喊,你却决然的一去不回头。当年的你呀,接到这些信曾经多么温柔抚摸,那一个个星辰落进尘埃的夜,你该是如何的眷顾,如何的一字一字的数着,多少次眼光碾转成一次决然的告别。青骢骏马,如今已是白雪青年,眉目之间的清朗掉落成一片如血的枫叶,落下如此地凄清。是我在月迷津度的时候把你丢失了,我回不到了故乡那片浸染着绿色的土地,然后让自己在旷野里荒芜,荒芜成一片沙漠海。那曾经艾艾蒿香在你春衫上飘荡,我却成了没有嗅觉的盲人,在黑暗里摸索着绝望的石雕。
    那一封封信是我寻路的标记,可是在某年某月我忘了在前进的路上刻下回去的标志,我在清朗的天空下迷失了道路,在如潮的人群里迷失了自己。他们说,那些刻下的标志叫做——爱情,那些记载着痕迹的信叫做——情书。我失去了爱情,情书成了你邮寄回来的的废纸,我在那些废纸堆里寻找自己,可是寻到了自己却失去了你。原来所有的钥匙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能开启那把锁,时光里锁已经锈住,我被寂寞的锁在门外,深深的院落传来的笑语渐渐的消隐在绿树围墙中,我却站在门外,被风干。
    他们说,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起头?我把那包裹沿着你缝上的痕迹再次缝上,还缝进去了曾经陪我穿越风雨的衣衫,然后断然的投进火中,任它燃成灰烬,那段段的华锦在火里走向它的凤凰涅磐。
    从此,那些记载着光阴、情节的文字成为空白。生命在某一段光阴都成为空白,我永远无法记起,也无法重温,让它们随着那个苍凉的手势消隐。如同消隐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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