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洲漂在江心,江漂在碎小的雪花里。
小船荡漾在江面上,好像一片枯叶,载着雪朵,载着宁静,载着我,悠悠渡往沙洲。
沙洲罩着袅袅的白色,地面弥散着似有似无的气息,滨水的边缘浮泛着冷光,雪雾遮掩着长江南北两岸,静谧的世界听不到一丝声响。
柳树的每根枝条都粘附着积雪,清婉靓丽。好似淑女穿着素洁的衣裙,神情悠雅,娴静地站在江边,看流水缓慢走动,不说行程远近,分分寸寸地溢过心田。
雪在桃树的枝桠上一笔一画地描绘着图影,正面是强烈的亮白,背面是深重的黝黑,色调分明,曲折交错。当初那些娇柔的脂粉情韵早就在空气中消失,清寒里再没有让人怜惜的芳容,看不到往日那些来自风尘的男女,一层浅淡的意念稍不留神就被碰得粉碎。
松柏披着银装,好像挺拔的少年,举重若轻,不向寒雪退让半步。雪粒在苍翠的绿荫上轻轻跳跃,仿佛要翻过黄山的云海,飘向西湖的碧波,那情势似要把天地倒转过来。松柏好像什么也不在意,只当是在欣赏一幅印象派的画,乜睨着身边的沙葱,冬冷的压迫似在,又不存在。
雪一片片地落下,洲头站立着一丛默默的芦苇,不卑不亢地抬着头,每一枝芦花都像不倒的旗帜,叶片的上方积存着寒彻的瓷白,下方闪着金光,不沾一粒尘埃,显得高贵又圣洁。凝神一想,春风仿佛已经离得不远,好像能闻到柔润的清香。雪色似乎与天候无关,只是一堂岁月的布景,人生何必要拘泥一时一事,只要思想敞朗,处处都有好心情。
沙洲渐渐缩小,长江舒然浩大,雪占据了眼前的一切,包括微风。轻型的雪花妙曼旋舞,一朵一朵地坠入江面,好像诗词的韵脚溶化在纸上。有一只无名水鸟在远远的江流中簸荡游弋,就像鹧鸪徜徉在万亩梨花之中,时隐时现,看不清它此刻的真实样貌,好似曚昽的幻觉。江流一路无语,水影涓涓起伏,清灵之中兀然一声啼鸣掏空了我的心,传来隔世的召唤,令人不能自己,引发了灵魂的痉挛。
突然之间现出一种异象,沙洲翩翩漂离了我,从江心徐徐腾挪上升,游扬成水上的云,穿越时空,穿越人间烟火,也不知世上有飞机、汽车、高铁、网络、手机除了天上和地下的雪,这里与外界毫无牵连,只有心宁气爽。当然,这里有神,神赐给我特有的平静,现状只不过是一种意蕴。透过悠远的长江,透过秀婉的沙洲,透过一片片飞雪,再重新看柳,看桃,看松柏,看沙葱,看芦苇,再静静地打望未来,感到这冥冥中的处所说其有即有,说其无亦无,逸韵风怀都是境界。
情脉脉,雪落沙洲,疏疏密密,六片晶亮的朵瓣就像轻盈的羽翼,低矮的天悄无讯息。长江越来越软润,波痕好似盘缠在胸中的花纹,潆绕成一首诗:
心种进了雪里的沙洲
也许,从此就被隔开在世外
相望灵魂重新发芽,守候开花结果
如果一定要进行某种选择
这里只有白,只有静,都来自雪
如飘落的未知,既是一个章节,也是全篇
蓦然转身时,又一次地看柳,看桃,看松柏,看沙葱,看芦苇已与雪花不分,时光把纷纭收进了怀中,仅留下一种色彩。此刻,沙洲不动,落雪也不动,面对干干净净的美找不到可表述的词句,无语成了深情的赞颂。有许多嫩芽在我心里萌生,我喜爱它们就像喜爱感奋的自己。世界洁白,沙洲洁白,感觉洁白,我也一样地洁白。
江岸的曲线已被弥蒙整体侵蚀,城市的楼群,村野的轮毂,全都隐匿。只有江水掠过脚尖徐徐地向东蔓延,潾潾的白光如银鸥飘移在天地临界线上,闪闪灭灭,间或贴着江面飞行,轻捷的姿势犹如心绪的长发,节拍舒缓,旋律宽广,在骨髓里抽丝织锦,织出三月烟斗状的小雨,织出金秋的遍地收获,织出时下的清幽,织出泪水温暖的感觉。
我轻移着脚步,撞响了被雪包围的青草,这是雪里的沙洲发出的唯一清音,来自草尖,草尖好像时节的指针。雪花扶摇而下,散落在青草四周,护卫着令人心跳的绿,护卫着独具的强大,护卫着所有超越冬季的存在之物,如同护卫生灵的轻轻鼻息。光芒微微翕动,悠雅,安闲,宁馨。好像是一种意识,滋养着沙洲点点滴滴的希望,桃柳将用他日的明媚搭起画廊。
长江默默,沙洲默默,飞雪默默。
我重返小船时,小船覆盖着雪,成了一个抽象的形状,好似沙洲与江水的雕塑,或梦里的白蝴蝶,它属于庄周。
小船行至江中,桨橹轻轻地摇荡,飞雪不留意,长江也不留意,柳宗元仿佛坐在船头吟诗,可惜不见垂钓的蓑衣箬笠翁,雪花洁白,长江洁白,我的心洁白。
回望时,沙洲不在。
沙洲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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