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有很多事我知道不在我的职权之内，可是我真的很好奇。”老狗和方未明骑在两匹瘦马之上。
    这种马是西域进贡的，从小以药物喂养，颇具灵性。长成之后只能以精谷饲之，但是耐力十足。若非释迦寺多年受到朝廷封赏，方未明也借（qiang）不来这两匹马。他们从释迦寺赶回长安，因为马力优良，节约了差不多两日的时间。
    方未明单手抱着一只锦盒，另一只手也没有握住缰绳，仅靠两腿夹着马腹，身体不规则的律动，竟然和马匹的抖动融为一体，看上去比老狗还要稳当许多。
    方未明转头看了一眼老狗，而后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已近长安，我早已上报指挥使大人，回到周庐，你升职的命令就下来了。如果你有什么疑问，我可以特许为你解答。”
    老狗眼中一喜，倾城大人给了自己一个惊喜，原本以为要大人担任副指挥使之后，自己才能擢拔，没想到眼下就要升职。升职之后，月俸能涨三两四钱银子，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起码自己老母用药之时，可以用得起一些好药，减轻下老人家的痛苦了。
    不过想到自己要问的问题，老狗还是摇了摇头。大人刚给自己升职，自己问这种问题，未免太不识抬举了一些。
    方未明看到老狗的神态，俊美如同天人的脸上浮现一丝无奈：“有什么想问的就说，你们是我的手下，你应该知道，若非周庐的保密性，我是很希望你们能够具备并提出自己的想法的。”
    老狗一惊，险些跌落马背。好在他也是个二品高手，连忙稳住身形，而后赶忙劝谏道：“大人不可这么说，周庐始创，源于军中。即使到现在，周庐很多地方也沿用军制，甚至职能也与军队挂钩。军队怎么敢有思想？军队若是有思想……”
    方未明摆了摆手打断了老狗，而后说道：“你还不知道吧，前段时间从狗剩家里搜出来的那些东西，配合西域文字进行破译，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狗剩有本笔记，里面描写了一支异域的军队，其叙事丰富缜密的程度，不似作伪，想必应该是上古时期某个外域大国的纪实，我觉得很有趣。”
    老狗脸上浮现一抹疑惑，方未明也不卖关子，直说道：“那支军队起于微末，除了领头的几个人学识过人，剩下的是由一群工匠和农夫这种泥腿子组成的。这支军队的领头人，教授他们文字，教导他们圣人之言，与他们同吃同住。上官不得打骂普通士兵，甚至俸禄都与普通士兵均等。每逢战争之时，除了鼓舞士气，甚至还要告诉所有将士战斗的意图，三代以降，这种王道之师怕是会被兵家耻笑的。”
    老狗痴痴的说道：“那这种军队还不得造反……”
    方未明有些嘲弄的笑了笑：“这支军队不但没有造反，反而一路战胜了无数不可想象的强敌。甚至方一建国，便与当时大陆上最强大的帝国争锋，那个强大帝国纠结大陆上所有强国组成联军，试图歼灭这支军队，但是这支军队依然没有失败，反而取得丰厚战果。”
    听着方未明这神话故事一般的叙事，老狗下巴久久不能合上。
    神话故事也不敢这么编啊，不怕读者和听众笑话么？
    方未明笑了笑，笑容中冷意毕现：“军队造反？军队为什么要造反？如果让一支军队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战，他们是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恐怖力量，而非自我瓦解的。兵家奉行君子之师，那不过是一群所谓君子，领导一群没有思想的傀儡而已。可是如果一支军队之中，人人都是明天理知天命行大道的君子，那这支军队必然无敌于世。老狗，你说军队不能有思想，这是别人告诉你的吧。你不妨想一想，他们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他们在害怕什么？他们害怕你知道什么？”
    老狗从马上跃下，跪倒在地，手指横在耳畔，姿势像极了dio刚吸完二乔的毒血。
    “大人，您再说下去，老狗却也不敢听了，老狗只能自废双耳了。”
    方未明无奈的摇了摇头：“起码，我希望我手下的你们都能是清醒一点的。一个人的路走起来，实在是孤独了些……老狗，说说你的问题吧。”
    方未明这种猛料都敢爆，老狗一时间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敢问的了。
    “大人，您到底如何看待狗剩的？谢见君这条线，周庐埋了整整二十年，可是您却为了狗剩起用了。狗剩才学和武学天赋低劣，心性不过中人之资，以前为人代写书信的时候，也没少做些坑骗之举。这样的一个人，值得您为他倾注这么多么？”
    方未明哑然，他倒是没想到老狗会问这么一个问题。过了一会儿，方未明才缓缓地说道：“谢见君这个人，你我都见过了。他心思很重，想法很多。周庐只能诱导他，而不可能控制他。再说了，我们只是要他诱导简单来寻我，并没有真正暴露什么。”
    老狗摇了摇头：“大人，是您告诉我们的，万事之间自有联系。并非自己没有察觉，抑或宏观上没有发生，我们就能够否定微观上的一切变化。我们碰了这条线就是碰了，日后若是再用起来，这条线便不会这么得心应手。如果狗剩真的有您的才华，您启用这条线，替狗剩塑造一个清白的形象，倒也无所谓。但是，我想知道，狗剩配不配，如果狗剩配，那他到底配在何处？”
    方未明长出了一口气，而后扭过头来眼含歉意的对老狗说道：“老狗，对不起，我食言了。关于荀笙，有很多事情我不能告诉你。以后你会知道的，但是那是在我们完成未竟的事业之后的事情。我不知道你，或者我，能否活到那个时候……”
    老狗摇了摇头：“既是如此，大人便不必说了。老狗知道，大人心中希望这世界上所有人都能获得自由和正义。但是老狗自从跟随了大人，便心知身在荆棘之间，我们已无自由可言。老狗不肖，全凭大人赏识。若是能为天下人博一个朗朗乾坤，倒也不负此生。老狗相信大人，相信大人理想中的世界总会降临。老狗卑微如斯，却是未敢想过，此身居然能许苍生。如是看来，这些细枝末节，是没什么所谓了。”
    一向能把荀笙怼的哑口无言的方未明，此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沉默一会儿转移了话题问道：“长安里的事情安排好了么？这番可能委屈自家兄弟了。”
    老狗点了点头：“其实也不算委屈，简单小娘老早就超越了宗师，全天下也只有您能与之匹敌。自家兄弟虽然多，但是绑一块儿也留不住简单小娘。被她抓去询问，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只是有些无奈罢了。更何况，这一切都是您的安排，兄弟们被抓走之后的对答方式，也早有了预案，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只是宗门之人敢挑衅周庐权威，也不知道半隐退的指挥使大人知道了这事，会是什么反应。再就是，虽然知道是演戏，但是要兄弟们泄露大人您的行踪，兄弟们还是难免有些怨言，您也知道您在他们心中的地位。”
    方未明听罢点了点头，一只手牵住了缰绳，怀中的锦盒抱得越发紧了起来。
    几日后，两人终于到了桃花潭。当初他们在这里把简单和荀笙送走，想不到而今又要在这里等简单过来。这边有周庐的联络点，将两匹瘦马交予所驻之人，方未明就遣散了一众周庐编外之人，只留下老狗在身边服侍。
    沐浴过后，方未明又披上了那一身显得妖美无比的红袍，虽然已经入冬，但方未明穿的还是很单薄。风骤起，吹动长袍，薄纱紧贴在胸口，勾勒出方未明惊心动魄的锁骨，羁旅这么久，方未明倒是瘦削了几分。方未明浑然不觉风起，只是静静的坐在房顶上，端详着手中的天晴圣莲。
    老狗做好了吃食，走出来喊道：“大人，下来吃饭了。”
    时值戌时，风愈紧，老狗见方未明起了兴致，就索性将小桌摆在了天井中。方未明的身躯飘然落地，轻盈更胜落叶。方未明落地之时，老狗的发丝已经不再飘动，老狗乍以为风停。歪头看到门外的枯树还在摆动，才知道方未明又在不要钱似的泼洒他那恐怖的真气了。
    老狗也不知道简单什么时候会寻来，心中不想方未明这样浪费真气，拢了拢袖口，就要回屋找衣服。
    方未明和老狗共事多年，自然知道老狗的意思，有些无奈的散去真气，然后对老狗说了句：“取些酒水来。”
    老狗楞了一下：“大人您可从来不喜喝酒，除了面圣之时拗不过陛下，连指挥使大人都劝不动您。再就是之前抓住逃跑的狗剩的时候，您知道狗剩好这一口，但是素来没钱买好酒，这才破例喝了一次，没成想狗剩这小子还不识抬举。您自己不是说了么，酒麻痹心神……”
    方未明有些幽怨的看了一眼老狗，老狗噤声，老老实实拿酒去了。
    方未明夹了几筷子小菜，味道意外的不错。
    老狗家有病母，所以生活一向寒酸。妻子为制造局做工，每日也是无比操劳。前些年老狗还曾对妻子有过打骂，但是自从跟了方未明，也摆脱了这臭脾气，对妻子愈发敬重了。
    只是如此一来，老狗妻子的家庭地位居然一路水涨船高。在方未明安排之下，他妻子这些年又在制造局里做了个小小管事，收入要比老狗还多一些。
    昭国倒也有些资本主义萌芽的感觉，老狗的收入不及妻子，家庭地位也就来了个转换。加上老狗服侍母亲，自有一些不便之处。收入和家中最大的事情都要仪仗自己老婆，老狗简直卑微到了尘埃。就连家里做饭这种事情，都落到了老狗一个大老爷们儿身上。此事多被周庐同僚调侃耻笑之。
    只是大家都清楚，方未明主事之后，起码在明王司，好像所有的密探家里的妻子，都有向着河东狮转变的意思。大家都怕老婆，只是老狗这个例子比较明显罢了。越缺什么越爱显摆什么，大多人是不能免俗的。
    又夹了几筷子菜，腹中稍微有了些温度，方未明一张不似人间的脸上，也浮现了几朵美不胜收的红晕。
    脚步声传来，方未明抬头，却不是老狗温好了酒。
    简单怀抱鸠潜与称手，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方未明。
    方未明打量了一番简单，看得出来，简单有些疲惫。纵使是她这种超越宗师的高手，羁旅过后，原本粉扑扑的面颊，此时也显得有些枯黄。更不要说一直没有沐浴，头发粘连在一起，油乎乎的，之前仙气十足的可爱劲儿，已经悄然无踪。
    方未明笑了笑，朝屋里喊了一句：“老狗，加几个菜，多拿壶酒。”
    简单腮帮子高高鼓了起来，似是有些委屈的摇了摇头：“我不喝酒。”
    方未明看过简单的资料，对于简单嗜吃的特征倒也记得清楚，想必吃自己的东西，让这姑娘经历了一番心理斗争。
    此时方未明玩心大起，竟是忍不住调侃道：“简单姑娘难道不怕我在饭菜里下毒么？”
    简单摇了摇头：“我不怕毒的，这个世界上很少有毒能对我起作用。不过我还是稍微放松了一些，因为你没有给我准备饭菜。一路上我总感觉有些不对劲，总觉得自己是被什么东西诱导过来的，我始终想不透你们招我过来干嘛。不过既然你只给自己准备了饭菜，说明你没考虑到我会来，那该是我多虑了。”
    方未明停箸，他倒是没想到，自己的无意之举，居然将计划变得更加完美，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方未明问道：“为什么我要是知道姑娘要来，就一定会准备吃的？”
    简单郑重的说道：“之前我为了帮宗主争脸，和一个姓白的小狐狸精比谁吃的多。结果我赢了，但是我小时候听老宗主说，女孩子在喜欢的男子面前，不能吃太多的。我有些担心，就跑去问宗主会不会讨厌我。宗主和我说，能吃的女孩子也有可爱之处。我又问宗主会不会担心我吃太多，宗主又说世界上不会有男人舍得我这么可爱的女孩子饿着的。”
    听简单一本正经的说着这些，方未明脸上又不自觉的浮现了几分笑意，又继续调侃道：“你们家宗主说这些，只是为了宽慰你吧。你也知道，你们宗主在长安那是久负盛名，最擅长哄女孩子了。”
    简单闻言，气息陡然一变。
    方未明也慌了神，脸色陡然一变，赶忙摆了摆手说道：“不至于的不至于的，我就随口一说你也不到当真啊，你因为几句戏言变换成那个人格，我就头疼了。”
    简单的声音变得有些妖媚：“倾城大人也是超越宗师的武者，以前在我面前伪装的时候，倒不见倾城大人有什么头疼的呢。倾城哥哥，你瞒我瞒得好苦啊。”
    方未明敲了敲脑袋，无奈的说道：“你先去沐浴吧，这里是客房，你随便找间屋子就好。没有热水就用烈焰掌法，身上的汗臭味儿我隔这么远都能闻到。你们宗主不介意吃得多的女子，总归介意不讲卫生的女子吧。”
    此言一出，又轮到简单脸色陡然一变了。
    老狗端着酒菜出来，刚好看到二人，看简单这幅脏乱的模样，居然也皱了皱眉。
    简单察觉后，气息回归原样，霞飞双颊，极为羞赧的，老老实实的挑了一间客房进去洗澡去了。
    老狗将酒菜放上了桌，也老老实实的找了一间客房休息去了。
    方未明在寂静无人的天井之中，又忍不住将天晴圣莲拿在了手中，细细看着，痴痴然像是丢了魂儿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