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7章 漫长亦或是短暂吗?
爱丽丝难以做出决定,因为尼格弗莱姆的要求是她从未想过的。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她露出迷惑的表情,难以理解包括尼格弗莱姆在内,自己的这些友人们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才会提出这种要求:“天蒂斯提出来的限制方案,是为了维持魔力循环体系的稳定与平衡,当初在联合会议上进行表决时,大家都一致通过了,并且这一千年来都执行得很好,据天蒂斯所说,伊甸大陆的魔力环境正在逐渐好转,想必再过一千年,便可恢复到全盛状态,可见是卓有成效的,为何突然间反对呢?”
“再过一千年吗。”巨龙的眼眸中浮现出深邃的思考,随即轻轻叹息一声:“还是太漫长了,爱丽丝。希望你能知晓,我们提出这个要求,并不是为了反对什么,只是同样的,为了维持稳定与平衡而已。”
他深深地看了爱丽丝一眼:“不是魔力循环体系的稳定与平衡,而是凡人文明的稳定与平衡。”
爱丽丝更加迷惑了:“凡人文明的稳定与平衡?我看凡人文明现在就很安稳啊,大家不是一直相安无事吗?”
尽管偶有摩擦和冲突,但只是小打小闹,不像一千年前那样,战乱四起,战火不熄,虽然有天蒂斯暗中挑拨的缘故,但各种族本身矛盾重重,亦是不可忽视的因素。
尼格弗莱姆缓缓摇头,这动作犹如一座山峰在晃动,让人感觉主殿的穹顶都要坍塌下来了:“这只是表面的情况而已,而正在幕后涌动的暗流,实则湍急激烈,非寻常手段所能平息。”
当爱丽丝心中思考所谓暗流指的是什么时,他又开口询问:“你知道为何这一千年来,凡人文明能够始终保持安稳,没有爆发战争吗,爱丽丝?”
爱丽丝挠了下脸颊,她从没有思考过这么复杂的问题,但下意识觉得答案很简单:伊甸大陆幅员辽阔,物源丰富,自己又通过伪造先史遗产的方式,为凡人带来了不少制度、经济、文化与艺术方面的革新;再加上各种族之间,原本就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魔力限制方案推行后,天蒂斯也懒得暗中挑拨凡人的战争了。大家都满足了生存需求和精神需求,又没有天灾和战争的困扰,安稳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身为多年的老友,尼格弗莱姆一眼就看穿了爱丽丝那单纯至极的想法,心中不禁感慨,无论过去多么漫长的岁月,她还始终保持着这份天真与幻想,未尝不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大概也只有受女神冕下的恩眷、从没有为力量和寿命忧虑过的少女王权,才能够做到了。
但是。
“矛盾是始终存在的,爱丽丝。“尼格弗莱姆说道:”不会因为你忽略它们便消失,先古之事,太过遥远,不敢妄言;然而最近的一次,天蒂斯大人提出魔力限制方案,想要限制凡人种族使用魔力的自由时,各种族内部便隐隐有动摇的趋势,最激烈时,甚至差点引发战争。”
他加重了语气,强调道:“不是一国与一国、一族与一族之间小打小闹的战争,而是将波及整个伊甸、席卷所有凡人文明、甚至……颠覆一切的战争。”
尼格弗莱姆原本想说,甚至可能连少女王权都将被牵扯进去,可是话到嘴边,仍是没有说出口,个中心思太过复杂,恐怕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吧。
尽管如此,这种危言耸听的说法,已足够让爱丽丝吓一跳了:“怎、怎么可能?尼格弗莱姆,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吧?认识你这么久,我还是头一次知道你这么幽默呢,哈哈。”
她尝试用笑声来缓解这尴尬的气氛,然而尼格弗莱姆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后,爱丽丝便笑不下去了,脸上的笑容缓缓变淡,最终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犹豫与忧虑的神色:“这是真的吗,尼格弗莱姆?”
“我不会骗你,更没有必要骗你,爱丽丝。”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凡人皆追求力量。”尼格弗莱姆用简单的一句话回答了爱丽丝的问题,见她还似懂非懂的样子,便耐心地解释道:“我不愿用这种说法来概括凡人的特质,然而,这实则是伟大的女神冕下赋予我们每一个人的天性。自亘古之初,祂在天之圣堂向凡人种族的始祖们传授魔力与魔法的奥秘时,对这种力量的崇拜与追随便已深深刻入了我等的骨与血之中,不可磨灭。我们都渴望能够掌握这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或是利用它锤炼灵魂,发掘自身的伟大,譬如巨龙;或是利用它改变世界,创造辉煌的文明,譬如羽精灵与镜精灵;或是利用它洞悉世界,窥见那些以凡人之躯不可妄视的奥妙,譬如人类中的魔法师。如果没有这股追求力量的天性,则凡人皆碌碌无为,既无法深入迷雾开荒拓土,创造属于凡人的时代;亦无法驱逐黑暗,掌握光明真理,明悟我们的世界为何而来、我们的文明为何而生、乃至种族的未来该何去何从……你能够理解这种心情吗,爱丽丝?”
爱丽丝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虽然总感觉他的说法哪里怪怪的,但确实和母亲的说法很相似,所以,应该没有错吧?
“既然如此,那么你便可以理解,天蒂斯大人所提出的限制方案,对我等凡人来说,究竟是多么沉重的打击了。”尼格弗莱姆语气低沉道:“魔力本是女神冕下馈赠我等凡人的最珍贵的宝物,凡人却被剥夺了触摸它的资格,此后再无法追寻至高的力量,亦无法掌握魔法的奥秘。生命的前路仿佛已重新被黑暗笼罩,失去了希望的人将会做出多么疯狂的事情,我想你应该很了解,爱丽丝。”
爱丽丝哑口无言,依稀想起自己玩过的一些游戏中,确实有类似的情节。凡人对力量的渴望,以及掌控自身命运的执着,是她无法理解的。或许是身份的缘故吧,毕竟自己是少女王权,是受女神宠爱的子嗣,天生就拥有一切,无需刻意追求。
这么一想,她便有些惭愧,声音也不由得压低了稍许:“可是,最后还是没有引发战争,不是吗?这说明大家虽然不满,但其实是可以理解的吧?”
“不。”尼格弗莱姆却说道:“他们并非没有不满,只是这些不满都被镇压了而已。”“被谁?”爱丽丝下意识问道,她很肯定自己没有做过这种事。
“我们。”
尼格弗莱姆的回答让人意外,但又有种不出所料的感觉,他深深地凝视着下方的爱丽丝,巨大的龙瞳中倒映出渺小的人影,显得极有压迫感:“是我用自己的威望震慑了蠢蠢欲动的龙群,是伊莎贝尔赌上贤者的名誉为你担保,是甘泽尔以王的名义压下了所有不臣之心……这些事情,我们过去并没有向你提到,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可孰真孰假,我相信你自有分辨。”
尼格弗莱姆的话让爱丽丝不禁陷入沉默,她确实可以分辨出来,友人并没有在欺骗自己,可这反而更让她难以接受。魔力循环体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伊甸魔力环境的恶化也有目共睹,任何有识之士都能看出,推行魔力限制方案并非拘束他们的自由,而是在挽救文明的未来。然而凡人依旧不肯接受,到最后甚至只能通过神祇的武力、威望与名誉,来挽回大局,这难道不是很讽刺的一件事吗?
过去,母亲创造各个种族的时候,对自己提到了那些美好的品性,莫非是虚假的吗?人类的勤劳与坚韧,巨龙的高贵与尊严,巨人的耿直与无畏,尘精灵的诚恳与踏实,镜精灵的纯洁与高尚,羽精灵的乐观与博爱,血族的优雅与虔诚,狼人的豪爽与可靠,以及妖精们那自由、美好、充满愿景的灵魂。
她曾是如此坚信,以至于为凡人们创造出来辉煌的文明感到惊讶与自豪,可如今,在尼格弗莱姆的一番话语之后,除了妖精以外,其他种族的形象,在爱丽丝的心中似乎都有了坍塌的趋势。
尼格弗莱姆似乎没有发现爱丽丝的心情变化,仍在继续往下说:“身为凡人种族的神,我们都理解你和天蒂斯大人的苦心,乐于为维护伊甸的魔力环境贡献自己的力量,因此才不惜将矛头对准自己的族人,而一时违背了身为神的本职。”
神的本职是什么?自然取决于信仰他们的信徒想要得到什么,信徒们如此虔诚,本是渴望自己的虔诚能够打动神明,降下力量庇护自己。可包括尼格弗莱姆在内的一众人神,面对这个明显对凡人种族不利的魔力限制方案时,却一致选择了默认,这难道不是一种背叛吗?
那段时间,尼格弗莱姆所承受的压力,让他至今记忆犹新。别说普通族人,连掌握着强大魔力、他视为左膀右臂的亲信们,都隐隐有动摇的趋势。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上古龙都想要成为远古龙,远古龙都想要成为太古龙,甚至如果给他们机会的话,尼格弗莱姆相信太古龙也愿意更进一步,觊觎自己身为至古之龙与虚界龙神的地位。而魔力限制方案却锁死了凡人强者的数量,注定他们无法更进一步,这令他们如何冷静下来呢?
除非生死轮转,自然上位,然而……这又涉及到另一个更为敏感的话题了。
尼格弗莱姆暂时还不想向爱丽丝挑明这个问题,他只是低沉道:“我等的诚意,已然奉上,然而,天蒂斯大人所承诺的,更加美好的未来,似乎仍未实现。已经一千年,太漫长了,我等都已无法等待了。而且,就算我等愿意,时间恐怕也不会允许吧。”
爱丽丝迷茫地问道:“时间不允许……是什么意思?”
“如字面上的意思,爱丽丝。或许你没有这种感觉,可我已经太过衰老了,老得肉体腐朽,爪牙迟钝,再无法像过去那么威光远盛,折服众龙。非但是我,伊莎贝尔等人,恐怕也是如此。一旦我们相继死去,便再无人可以压制那些早已躁动不安的野心家,只恐他们为了反对你与天蒂斯大人的方案,会掀起更多的战争,制造出更大的混乱吧。”说到这里,尼格弗莱姆叹了一口气,对那已经可以预见的未来感到忧虑。
爱丽丝听得出来,这不是危言耸听,尽管如此,她仍然有些犹豫:“别那么悲观,尼格弗莱姆,你可以培养一个继承人啊,就像凡人国度中的王位传承那样。威严的国王可以开疆拓土,建立不世的功勋,而一个优秀的继承者,不也能替他守土安民,守护好国家的传承吗?”
苍老的巨龙缓缓摇头:“恐怕我没有那样的时间,亦没有那样的条件了,爱丽丝。”
“因为魔力限制方案的缘故,龙族已经很少有新的远古龙和太古龙涌现了,他们都和我一样垂垂老矣,继任龙王后非但无法凭实力震慑不臣,或许很快也会随我而去。龙王相继离世,则野心家的欲望更加膨胀,终会至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所以,我不会在这些族人中挑选继承人。”尼格弗莱姆的声音,有若霍加斯山顶的雪般,缥缈低沉:“至于培养新的继承人,我亦不被允许拥有那样的时间。今日,我在这里与你交谈,却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衰亡,自己的肉身正在腐朽,心跳迟如退潮,眼底浊似泥水,或许,再过两百年的时间,便将辞于人世。”
他缓缓仰起头,苍老而深邃的目光,仿佛已透过穹顶,看到了既定的未来:“两百年的时间,何其短暂,无论对我,还是对龙族,都远远不够。”
爱丽丝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原本想说,两百年已经是普通巨龙的一辈子,甚至是人类和精灵等种族的两次人生了,怎可能短暂呢?可又想起刚才尼格弗莱姆说的,一千年太过漫长,他等不起的话语,顿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两百年太短,一千年又太漫长,对于凡人来说,究竟什么样的时间,才最合适呢?
少女的脑海中,蓦然闪过一句话。
那是天蒂斯说过的话——
“凡人是习惯把握现在的种族,因此,在有限的时光里,才能活出最有价值的生命。”
给点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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