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妁 作者:寒月笼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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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妁-第十六章
萧景默在墙头处卧趴了几个时辰,直到深夜,都还能看见简若林的房间里亮著灯。
他一直等到月娘离开,眼睁睁看著自己疼过爱过的男人,薄薄瘦瘦一吹就倒的样子,还站在风口上目送著女子离开──自己和他在一块的时候,向来将人宝贝得跟什麽似的,这倒好,不过是分开了些许日子,以前叮嘱他的种种件件便全部忘光了。
最可恶的就是,自己还在因为和简若林的分离挂心不已魂不守舍,心心念念地惦记著他的病不知道好了没有。可是这个人,好的时候和自个如胶似漆,在他面前一副百依百顺的乖巧模样,让人误以为他已用情至深;可是一转眼,就能和一个从良的歌妓卿卿我我暧昧不清。这样毫不留恋地姿态,才是萧景默最不能容忍的。
心里那把邪火一烧起来,就宛若燎原,不可遏制。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萧景默心里闪过无数的念头,无论哪一个,都是绝不饶过底下那人,心底叫嚣著:要让他知道厉害,要把他牢牢锁在身边,要叫他从此以後……再也不敢找别的女人!就是男人也不行。
结果他出现在简若林面前的时候,那人只是微微露出一瞬间的惊讶表情,之後便回复了冷静和漠然──那样的表情,和萧景默初见他的那几回,本没有什麽不同。连声音也冷淡得听不出多余的情绪:“你来了?”片刻後方蹙眉续道:“有事?”
萧景默伸手去捡他的头发,想将那几缕凌乱的发丝拢到他脑後放好。经历了之前冷酷的分离,再见之时,萧景默居然能够表现得和往昔一般从容自如,温柔体贴得一如最称职的情人。眼睛盯著眼前的人,看了又看。
“算了吧,不用整理了。”简若林向後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指。
手便尴尬地举在那里,好一会才慢慢放下。萧景默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简若林的脸,盯著看的时候,露出迷茫中夹杂著点怨怒的神色,好似挣扎,又好似要穿透简若林淡漠的伪装,一直看到他心底里面去:“你和婵娟在一起?”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倒像是和好友闲叙家常一般地口吻。
简若林的眼神似乎是暗了一下,又似乎没有,答非所问地:“现在已经没有婵娟了,她如今只是我留芳阁百花园里造花的香主月娘。”
“叫什麽都无所谓,反正我要谈的,本来也就与她无干。”
简若林被萧景默的眼光逼得有些慌乱,闪躲著避了开去,却又被萧景默强硬地捏住下颔转了回来,被迫与之眉目对视。人已经被压到了墙上,夹在墙壁和萧景默之间。
下巴被抬高,眼前的男人,带著野兽和猎鹰一般的凶狠戾气,看了他半晌,而後俯身,用力地吻上他的唇。想要挣扎,但是简若林的力气远远不及萧景默,几番推拒之下,却还是让男人的手滑进了衣襟,揉按著他的腰肢皮肤,带著刻骨疯狂地摩挲。
这样的不管不顾,像是要将简若林生生揉碎在怀里。
萧景默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麽心情,原本和简若林分开,想的只是理所当然:他不会浪费太多的时间在无谓的纠缠上,也不会在一个人身边停留太久。要说轮换情人,游戏花丛,他萧景默要认得心应手,谁敢与之争锋?
但是现在,似乎有些後悔了。或者不是现在,而是更早一些,在那些心底仿佛被虫蚁咬噬难捱的日子里,就已经开始萌生“後悔”这种情绪。
至於是时间未到他还没及腻味,还是简若林真的与众不同,他不愿去细细思索。
萧景默听见自己说道:“若林,我不想放手了,回到我身边来吧。”
简若林靠在他肩膀上,气喘吁吁,片刻之後毫不矜持地点了点头,轻轻地说了一个字:“好。”闭上眼,苍白的脸上显出一股无力的脆弱。
这样的安宁并没有持续太久,头重脚轻中,简若林被萧景默拦腰打横抱起,进了屋子,找到床铺就丢了进去。清俊的人儿陷在柔软的床铺里,素白色的单衣,消瘦的身体,看起来有几分惹人怜爱心疼。但是萧景默克制住了,压上去毫无章法地撕扯他的裤子,一直将亵裤褪到脚踝处,手进白丘之间的缝隙里索。
简若林的两手揪著身下的被褥,默默地淌下两行清泪。
萧景默从身後进入他的时候,他忍不住发出了尖细的哭叫,压抑著呜呜咽咽的声音,两条白玉似的退垂在两侧,中间则是猛烈挺动的男人。
久未承欢的地方摩擦得发热,钝钝地生疼。
萧景默因为心疼他的身子,欢好的次数一直都很节制,多数时候只是一种亲昵的狎玩,用手便能解决。而真正做到最後一步的次数,寥寥可数。所以这样激烈的情事,对於简若林来说,有些超过承受能力之外──可是也是这样的疼这样的疯狂,才让简若林感到自己似乎活了过来。
最後释放的瞬间,萧景默低头咬住简若林後颈的皮,狠狠用力,在几下低沈的闷哼中结束了狂乱的发泄。抱著有些失神的简若林,在他耳边细细低语:“不许你再去找别人。”又霸道又怨怒的口气,过了一会,又发出受了伤似的呢喃:“你只能有我、只有我。”
彼时简若林已经昏昏沈沈地睡过去,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但是这些日子以来,心力交瘁,终於在这个晚上,得到了一夜的好眠。
黎明时分被惊醒,简若林躺在床的里侧,枕著男人的手臂,空气里还残留著昨夜暧昧的气息。朝阳进来,一碧如洗的天空悬著一轮金红色的太阳。
萧景默也很快就醒了,看到他睁著眼,就低头吻吻他的额头脸颊:“起来吗?”
简若林点点头,起身的时候撕扯到身後的伤口,动作顿时僵住,脸色有些发白。坚持著和萧景默起来穿好衣服,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倚在床边,腰带扎紧的时候,那纤细的形状便被勾勒出来,盈盈不堪一握。
萧景默极爱他的一头秀发,总是喜欢掬一把在手里研磨把玩,时不时放到鼻端嗅一嗅,“要紧麽?”从身後环住他的两臂,抱住以後缓缓交叠著移到前,让简若林整个人都窝进他宽厚的膛:“对不起,昨儿我太急了一些。”
简若林淡淡笑著说没事,背贴著他的前,腰上搭著修长有力的胳膊,熟悉的温度透过两层衣物传递过来,暖烘烘地熏人欲醉。有些贪恋这样的怀抱这样的人……只剩下这麽难得的片刻了,用去一点是一点。
漆黑的眼瞳里浮现出莫名的哀伤,只是背对著萧景默,没有被察觉。
就在这个时候,小四儿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一大早上的,他却像见了鬼似的,连门也来不及敲。就算看见两个人抱在一起,也没有什麽反应,整张小脸骇得煞白。
“公子、公子……”小书童带著哭腔的少年嗓音,喑哑啁哳。
简若林张口:“做什麽毛毛躁躁的。”似乎有颤音,但是几不可辨。
小四儿一下子扑进简若林怀里,哭得震天响,撕心裂肺,泣不成声:“大少爷、大少爷出事了……在过江的时候起了暴风翻了船……没了、都没了……哇……”
简若林眼前一黑,晃了晃身子,颤抖著开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对不对?”
小四儿哭得伤心无比,声音都哑了:“在回的路上碰上暴风……整艘船连人带货都被水涡卷了进去……风平浪静以後,整个海面上都是尸体……活下来的人找到了大少爷的尸首,身上的衣物都在……可是面目全非,人、人却救不回来了……呜呜……”
简若林听後,脑子一阵晕眩,推开小四儿冲了出去,萧景默似乎惊叫了一声“若林”,又似乎没有,只是他已经什麽也听不进去了。
前堂里,一付棺木停在正中,简若林步履沈重,拖著身子一步步地蹭过去,摇摇晃晃的,好像下一刻就要倒下去似的。只是两眼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的棺木,要将它盯出个洞一样。他听不见堂上凄厉的哭喊,听不见屋外风吹树叶“沙沙”的脆响,整个世界里,似乎只剩下了自己小心翼翼地喘息,还有轻缓的脚步声。
棺木中的人,已经面目全非,全身呈现一种长期浸泡在水中的浮肿。可是那身形那衣裳,却依稀是自己最熟悉的模样。
小时候抱著自己坐在腿上唱著歌儿哄他入睡……长大後巨细无遗地为他安排一切,总是满怀疼爱的口气叮嘱他天冷要加衣认人要用心……他去陵南的时候,还是活生生的,会说会笑会生气会叹息,虽然自己不懂事,但是他却包容了所有,一盅挂花霜糖,含在嘴里便一直甜到了心底……亦兄亦父的一种血脉联系,牵扯著他们……
大哥,你为什麽就这样离开了,剩下他一个人,要怎麽办?
──怎麽办?!
口堵得厉害,眼泪明明已经犯上了眼眶,却怎麽也流不出来。眼睛瞪得!圆,眼前是一片凄厉诡异的血红,残忍地带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唯一的亲人。
“大哥──”简若林的手扶著棺木,一头栽倒下去。鲜红的血顺著他的嘴角滑落,滴在惨白的衣襟上,晕开成大片血红。
那颜色,生生地刺痛了人的眼目。
简家宅院,瞬息之间便换上了一片素白。入目之处,尽皆缟素。
萧景默守在简若林的床边,已有两天。病逝汹汹,毫无预兆地袭来──兄长遭遇不幸的噩耗传来,彻底击垮了故作勇敢的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边简家大办丧事,简若林病得不省人事;那厢留芳阁的生意受了有心人的恶意算计,一落千丈。
──简若析前去陵南,不止是收账,还兼办置货。那货船一翻,也等於将留芳阁下半年的原料物品尽都泡了汤。这还不算,陵南的一大笔账收没收回来尚没个准信,即便真的收回来了,也是随著货船一道沈入江底,化为泡影。
留芳阁生意做得越大,资金上面的周转就越马虎不得,损失了这麽一大笔账目银钱,又丢了一大批原料,对留芳阁来讲,一个处理不好,就是致命的打击。
留芳阁这些年来几乎垄断了整个皇朝的香粉生意,早就引起了同行的不满和嫉恨,此刻出了事,隔岸观火的有之,雪上加霜的也有之,不外乎带著些看好戏的心态。何况善於经商的简家大公子不在了,不知道多少人虎视眈眈盯著这块肥眼冒绿光。
所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也莫过於此。
偏偏简家唯一能够主事的二公子简若林一病不起,简家和留芳阁,已成大厦将倾的姿态,纵使简若林再有不甘,也无力回天。
“若林,我会帮你的。”萧景默再次将妄图挣扎起身的简若林压回床上,消瘦的人儿面上一酡病态的绯红,整个人都还是一副恍恍惚惚地模样,却一醒过来,就惦记著留芳阁的事务,萧景默劝了几次也不肯老老实实地喝药休息。
“你好好养著身子,把病养好了,留芳阁的事,你不用担心。”心疼简若林承受接连不断的打击,萧景默此刻恨不得能代替了这人,替他遮挡掉所有的风雨,再一次强调并且允诺:“相信我,我会帮你守住它,留芳阁还是全皇朝最大的香粉铺子,谁也取代不了。”
简若析下葬那一天,素白的冥纸浮动了整条江陵河。
简若林亲自在江边祭悼,洋洋洒洒一篇悼亡文,写得催人泪下。事後有人评论此文,以“字字皆泪,句句泣血”为八字评判。
“扶苏公子”才华横溢声名在外,经此一文,更加传奇显赫──
人们只看到那文章的悲痛哀婉,写的人何等肝肠寸断,他们却终究不能明白。
身侧有窸窣的脚步声响起,简若林回头,便如初见那日一般,男人宛若自落日余晖中走出来一般耀眼,晚风吹得他宽大的衣袍猎猎作响,眯起的一双桃花媚眼,也不知道勾了多少人的魂,又伤了多少人的心。
重演过无数次的动作,萧景默走到他面前,默默展开手里的风衣,盖到他肩上。
男人的手指修长而且有力,但是为他扎紧衣带的时候,那手却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温柔和灵活,翻飞如舞。
他记得最悲伤最难捱的时候,男人紧紧搂著他,对他说:“若林别怕,有我在。”
就像现在,萧景默捧著他的脸,他难过得流泪,而那人温柔拭去他脸上的水渍,声音低沈舒缓,带著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我会陪著你,一直……陪著你。”
──陪著他走以後的路,在他走不下去的时候搀他一把;陪著他经历风浪,替他打一把遮风挡雨的伞;陪著他同喜共泣,不离不弃……听起来真是美好到了虚幻的情话。
简若林的嘴边勾勒出一抹浅笑,凄然的笑容映在夕阳的余晖里,无端凄凉。
闭了眼,便挥霍著享用这少量的温暖,任由自己溺死在这脉脉柔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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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妁-第十七章
留芳阁走到了开业以来最艰难的一步,资金周转不灵,原料短缺,加上简若析的死讯传开,外边流言已经四起,纷纷针对的都是势弱力孤的简家。
简若林倒是看不出有什麽动作,整日呆在简家宅院里看看书养养病,一副自在悠闲的清幽调子,似乎完全不把留芳阁的事务和外界的传言放在眼里,阁中的大小事务,他尽皆放手,一律都交由阁里跟了简家十多年的管事祈叔。
可是那些明里暗里的,无论是想趁机打压留芳阁的生意,还是盘算著收购吞并的,一旦有所动作,就会发现,看似岌岌可危的留芳阁,其实并没有它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累如危卵。想打留芳阁主意的人,无一例外地遭受了惨烈的反击。
甚至有人勾结了官府,银子流水似的送了成千上万,人家倒是收下了,只是第二天面无人色地如数退回,戴著官帽的官老爷子额冒冷汗,一边擦一边念叨:“我可不敢得罪萧……爷……”支支吾吾连打带赶地轰人了事。
这瞧在别人眼里,自然琢磨出简家必定还有个了不得的靠山,留芳阁这块肥看著鲜美,但只怕动不得,否则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商人出身,察言观色自是在行,不会为了贪图一时之利,得不偿失。
简若林每每听小四儿说起这些的时候,都是一笑置之,甚不以为意。
留芳阁有了萧景默的幕後支撑,慢慢地在一片风起云涌中,重新站稳了脚跟。简若林也渐渐从病痛和伤感中走出来──经此一变,他整个人越发透出股冷清绝豔来,恍然如遗世之谪仙。偶一细细分辨其眉目,犹能品出几分天然韵致别样风流来。
萧景默自是爱极了这般模样的简若林,疼惜之余,一得了空便纠缠著他厮磨不已,心中也庆幸自己最後做了正确的决定──让简若林回到他身边来。
若不是这番折腾,他大概尚不能认清自己的真实心意,虽说“真情”还是“假意”难解难分,但是终究明白,自己并不想让那人离开。
“公子,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下人垂首上前禀告。
萧景默应了一声,看著自己心准备下讨心上人展颜一笑的物什,满意地点了点头:“做得好,人人都有赏。”
主子心情一好,连带著底下的人也沾了光,乐呵呵地磕头谢恩。
前天就定下的约定,为了留芳阁的重回正轨,相聚小酌两杯,日子一到,萧景默就开始张罗开了,忙著布置一个天大的惊喜。等到了当天晚上,更是一早就坐在八角凉亭里等著。
亭子坐落在河岸之畔,有一半悬在河面上,越过栏杆,底下就是水波粼粼灯光盏盏。亭子里铺上了红纱翠帐,里头一方石桌,摆满了珍馐佳肴。
别看样式一般,可都是萧景默费尽心思亲自下厨做的──纨!公子,难得动一回矜贵玉手,若不是为了简若林,他也不会做到如此份上。一想到一会小情人低头慢条斯理地吃著他做的东西,再抬起头来,浅笑著赞一句:“好吃。”的情形,心情就莫名地雀跃起来。
嘴角的笑刚咧到一半,就看见远处迤逦而来的身影,连忙起身奔了过去。
“怎地穿得这样单薄?”一见到简若林,萧景默就习惯地唠叨开了,伸出手就想将不知照顾自己的小情人拉进怀里。不料想捉他的手腕,却捉了个空,却是被那人轻巧不露痕迹地躲了开去,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不免有些尴尬。
夜里,简若林的脸恍然如画,眼底一点清亮如濯星,清华无限。
“你和她也是这样吗?”
“谁?”不期然他一开口就是这话,萧景默皱起了眉,简若林的反常以及冷淡的口气,叫他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什麽意思?”
“你在家里,在红袖坊铜雀楼倚红馆……这一类的话,早已说得顺溜无比了吧?”
萧景默隐隐觉得有什麽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心慌意乱:“你说什麽?”
“家中良妻美眷,外边左拥右抱,齐人之福尽享不算,还招惹了一摞芳心满城痴痴追随,真是好生快活自在,是也不是?”
“你到底想说什麽?”萧景默不喜欢简若林现在的模样和口气,冷漠生疏,犹自带著一股凌厉和尖刻,不像是记忆中熟悉的那人。只不过分隔一日,昨天还在他怀中乖顺可人的男人,怎麽就能换上了这麽一副尖酸语调?
简若林扶著额浅浅一笑,倾倒众生:“既然你喜欢直来直去,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你曾说过,和我不过是一场错误,幸而时候未晚,亡羊补牢尚且及时。你萧家需要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我一介男子之身,自然不该妨碍你与夫人的鹣鲽情深。是我入戏太深没错,也是我苦苦牵绊了你,事到如今,我能做的,也唯有放手……让你逍遥。”
萧景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麽,那种盘踞在心头咬啮的隐隐作痛又开始发作,肺叶里的空气似乎被抽了个一干二净,窒得他难受。
一股无边的恐慌笼罩了他,情不自禁地抓住了简若林的手发出一声痛呼:“若林!”
简若林这回没有再躲开他,可是也没做任何多余的表示,只是看著他,语调冷淡宛如路人:“你说得对,男子相恋,本就不容於世,是我太过天真痴傻,竟会当真……幸好现在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你把因为我的拒绝和冷淡造成的不甘转化为一种占用心理,接近我,和我在一起,我也可以理解你的无奈挣扎。同样的,简若林意志不够坚定,沈溺於你的温柔,贪恋以致不能自拔,是我自作自受。其实说透了,确实不外乎各取所需相互利用。”
“既然明白这些,当初你离去,我也应该彻底放手死心,回到正途。可是那个时候,却传来了大哥出事的消息……你先听我说下去,其实那天在药店外面遇到你,回到留芳阁以後,我便枯坐了一个下午,呵呵,我毕竟还是凡人,没办法做到刀枪不入。等到傍晚,大哥出事的消息传来,就好像一个当头巨雷轰下来,我怎麽也无法接受。”
“我试过也努力过,想要坚持著把留芳阁撑下去,我隐瞒了大哥故去的消息,不想造成恐慌以及对留芳阁不利的局面……我写信给以前和父亲交好的叔伯,可是居然无人肯伸出援手;我肃清阁里的账目,几夜不眠不休,可是还是找不出能够挽救留芳阁的办法……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可是那个时候的我,千疮百孔,无论如何也支持不下去。留芳阁的担子太重,我心里承载的痛也太多,心有余而力不足。”
“父亲和大哥一辈子的心血不能毁在我手里,走投无路,我想到的只有你。我想你帮著我走下去,放开了你的手,我一个人跌跌撞撞实在太过辛苦……与你相识这麽久,我多少也明白你的子,如果没有特别的手段,你不会肯再回头。请原谅我的自私,在这场谋划中,我利用了你。”
“下定决心的那夜,我在风雨中站了一夜,果然大病初愈,受不得风寒,第二天就病得不省人事;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故意假作昏迷,说了那些胡话来打动你;至於我和月娘,本来就没有什麽多於朋友的关系,她来留芳阁,只是给我送养身的汤药……月娘伤过一次心,对男女之事,心思本就冷淡,对我也只当做朋友亲人一般看待照顾而已。反倒是我,以有心算无意,一道利用了她。”
“我很感谢你为我、为留芳阁所作的一切,没有你的帮助,我相信留芳阁和我,都无法坚持著走到今日。但是你既负我在先,那麽我用这些手段取得这些,也算公平报偿。”
这麽一大段的话说完,条理分明,显然不知道酝酿了多久,直到这一刻才宣之於口。
“萧景默,我们两清了……”简若林笑得淡然,转眸看他:“从今以後,你我之间,恩断情绝,至死……再不相见!”
简若林虽然子冷淡,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能无怨无恨,无欲无求。
萧景默浪荡不羁言行无忌,初初闯入他生命中的时候,就宛如一团火一道光,以无比强硬之势便占据了一席之地。刻意的讨好,用心的追求,甚至是死皮赖脸的痴缠,简若林从一开始的不愿理会,到最後逐渐适应了他的存在,以致默许了他的出现,贪恋了他付出的所有温柔暖情,深陷泥潭不可自拔。
此前兴许还有游移徘徊,但是自萧景默无情离去之後,他心若死灰,纵使强自支撑,整个人也形同槁木,浑浑噩噩。到了这种境地,简若林若还看不清楚自己对萧景默是什麽感情,不免自欺欺人。只是这一片情,终究是被辜负了。
回想逝去种种──留芳阁里,邪魅男子眼若桃花,轻佻一句“简二公子才真称得上‘人间绝色’四字”;桃花庵前求神掣签,男子睥睨若神狂放不羁,转瞬间却脉脉低语挪揄无限“若是我求神佛,让若林藏我於心头,他若是真能允了,让我日後每日三柱清香供奉著他,也无不可”;铜雀楼下怀抱他丢下来的绣球,听他笑语连绵含情带意:“若林如今接了我的绣球,岂不得负起这个责任来不是”;夜阑寂寞,他们相互偎依,男子拈起他发间的落花,戏谑调笑“可是我觉得,这桃花哪里能及得上若林这般致好看”……最後却全部化成了那句烙入骨髓的柔情低语:“我喜欢你。”
宛如一句魔咒,引人沈溺堕落。
萧景默为他做了这许多,除非铁石心肠,否则纵使无关风月之情,也应有几分相交之情谊。可是这人,不仅一开始就欺瞒哄骗,最後还无情离去,狠心伤他,生生捏碎他一颗赤子拳拳之心!!
人说自作孽不可活,简若林自己选的路,最後错了伤了,又能怪得了谁?
骄傲如他,本也想故作镇定,将一切看淡抹平,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那样的伤,他无力一人舔舐治疗任其缓慢愈合。何况那时,大哥出事,相依为命十多年,一朝之间,便阳相隔再不相见,简若林就算是铁打的,也捱不住。
算计萧景默始终算是情势所逼身不由己,他早知这人身份未明来历不清,但是他赌了一把,赌定萧景默有这个能力和手腕逆转乾坤。那夜他在风雨交加下站了整夜,任由雨水打湿全身,在冷风里枯站至天明。流干了软弱泪水,简若林终於踏上了这条苦心谋划的自救出路──他要救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与简家一门休戚相关的留芳阁。
如今,简若林再也不会稀罕这份用谋算计得来的虚假情意。
冷绝的一句“再不相见”,挥断过往,简若林转身离开,只把背影留给了萧景默。
河岸两旁的桃花树上,挂满了红色的灯笼,沿著河岸蜿蜒成一条长龙……迟来的烟花在空中炸响,一蓬又一蓬地大朵散开,旋即消失不见,只剩淡淡余晖盘旋夜空。
心思和情意不假,只是烟幕之下,却少了那个对影相伴的爱人。
脑海中百转千回……此处是他和简若林初定情意的清河岸边,那夜花灯闪烁,河岸上纠结了成双成对的恋人,相约在河面上共放桃花水灯。他记得简若林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盏,脸被灯火映得昏红,低垂下来的眉眼细致如画。
──若林写了些什麽?
──求父母在天安息,求大哥身体康健,求留芳阁顺顺利利生意兴隆。
──就没有其它了吗?真是好无情,若林竟然一点儿也不念著我。
那夜的对话言犹在耳,只是说那话的人,却已经背道而驰。等到看不清各自的身影,还犹自迷惑,辨不清究竟输在何处。
萧景默仿佛站立不住,後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然。
你情我愿,相互索需……终究是错了吗?
桃妁-第十八章
萧景默绝不甘愿就此放手,他决定要找简若林,开诚布公地谈一次话。
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落日将沈,景色寥落。萧景默从小院的墙头翻过去,爬上那棵刚刚谢了花朵的桃树,双脚落地,便看见了院子中静坐煮茶的简若林。
嘴角一勾,眉目飞扬,暮色下萧景默温情脉脉的桃花媚眼,依旧带著动人的魅惑。眼睛却痴痴看著坐在院子中的那个人,一步步走近。
简若林抬起头来,淡淡一笑:“你来啦?”平静的语调,疏离的姿态,仿佛路人。
“你说的那些,我不同意。”萧景默几乎是从齿缝里将这句话一字一字地给挤出来,带著点困兽般的挣扎,凄然决烈。
简若林笑而不语,只是静静地看著他,唇边一个白瓷茶杯,映得唇红如血。
这双眼睛,这般笑意,哪里还有往昔的半点情意,冷静淡漠地叫人心悸。
萧景默依旧是那句:“若林,我不想放手。”若不是因为这一遭,萧景默大概还不能真正明白,简若林於他,是一种如何割舍不下的存在。如今事情演变至今,叫刚刚明白了自己心意的他,如何能够在这个时候放开所恋之爱人?再开口,语气间已经多了几分哀求和恳切:“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可以重新来过。”
简若林好笑地抿了抿嘴:“你虽於简家有恩,却也有负我简若林在先,这份恩情,若林并不打算以身相报。何况覆水难收,不是什麽事情,都能够有回头的机会。”
“不、不是,我没有打算过要挟恩求报。我只是想、你回到我身边来。”磕磕绊绊一句话,旋即又是一声柔情呢喃──
“若林,我喜欢你。”
简若林唇边的笑意似乎有那麽一瞬间的凝滞,看著萧景默,面上突然转为寒意冷冽:“男子相恋,不容於世,不过是因为心中的‘不甘’作祟,将占有和征服欲当做了相互恋慕……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怎麽如今,却是你明知故犯,执迷不悟?”
这一番反唇相讥,却是将萧景默曾经伤害他的话原封不动的搬了出来,简若林看似温婉,却是个极要强的个,便是在和萧景默的感情上,也绝不肯拖泥带水。下定了决心要断的一干二净,又怎麽肯松口半分,给萧景默半丝挽回的机会?
萧景默痛悔叠加,苦涩不已,再次恳求:“是我错,若林,原谅我。”
“萧公子言重了,你我之间,早就已经两清,谈不及此。”
简若林心智强硬,萧景默又何尝不是做惯了霸道事情的主,见到爱人固执著不肯让步,脸色渐沈,一句森然低语便已出口:“若林,我并不想走那一步,你不要逼我。”
“是你在逼我。萧景默,若你要鱼死网破,我也可以告诉你……”简若林毫无惧色,反带著无比的决绝:“简若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一语铿锵,终於打破了萧景默心头仅存的侥幸和希望,惨然一笑,他踉跄著後退了半步,:“何必如此不留余地……”眼底的几抹浓烈伤痛浮现。
“若林,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是真心喜欢我?”
简若林却挑其远黛双眉,嘲讽一笑:“萧公子在意这个作甚?若林於你,不过一场风月欢好、镜花情缘,既是可以用腻了就丢弃的物什,是真是假,又有什麽要紧?”
萧景默不甘地去抓他的手,触感一片冰凉,却是他再也无法温暖的温度:“不是玩弄,不是游戏!”他急著反驳,从来没有哪一次,如此後悔当日的抽身而去:“若林,我喜欢你。是真的,不是逢场作戏,不是互相索需。不是……”
简若林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冷冷的打断:“萧景默,结束吧。”
萧景默面如死灰,仿佛全身力气都在顷刻间被抽空──从他的负心离去,再到负气返回,然後在他准备好好维持这段感情用心珍惜对待的时候,万事成空。萧景默怎麽也料想不到,他和简若林,会是这样的结局。惨淡一笑道:“你从收到你大哥的死讯那会,就已经开始步步筹算,利用我不甘输於人下的子,做了这一著好棋。”笑容里满是苦涩,可是这苦涩,却是咎由自取:“若林,原来我从不曾懂你。”
简若林眸间华光流转,美若濯星:“我又何曾懂你……”略微一顿,目光落到萧景默身上,淡淡两字呼唤:“景默。”
唇边一抹笑意,却全然不带半点旖旎情思。
平生不会相思,一会相思,便害相思。
简若林本以为,以萧景默的为人,就算自己把话说得再绝,也无法真正从本上断绝了他的念想。如果真要就此断得一干二净,少不了要心智坚定,再不能被那人的软磨硬泡温柔攻势所迷惑,所以他也早做好了萧景默会再一味痴缠的准备。
料想不到的是,自那日谈话不欢而散之後,萧景默却当真失了踪迹,整整几日不曾出现在视野中。简若林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难受。
这个男人,对他来讲已经是一种刻入骨髓的存在,断情绝义,本质上就是伤敌三分自伤七分的做法。
偶尔半夜自梦中惊醒,望著空荡荡的床铺和冰冷的被衾,仿佛有什麽,已经剜剔骨一般地,从他的身体中被剥除。虽然是他自己下得狠心辣手,却还是疼得锥心。
他想著:他那个男人……就这样从此远离,再不相见了吗?
心头空蒙之时,却又想著:似乎这样……也好。
不过当简若林在留芳阁见到挽著妇人发髻,挺著个大肚子的温婉女子时,之前内心所作的种种努力,就像是一场笑话,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堡垒”,刹那间土崩瓦解。这世间,也只有那人,能让自己患得患失,大喜大悲。正如当初留芳阁陷入危机之时,简若林再如何强自支撑,也无法独力走下去。
女子名叫婉贞,人如其名,虽不是国色天香之色,但是眉眼柔和面目清秀,更有一股子大家闺秀才有的亭亭气质。
简若林在账房里听闻有客人坚持要见自己,放下了手中事务赶过来,却不曾想会是她。
来人先是粉面含春,上上下下将自己打量了一遍,眼光中带著些考量,因著二人之间稍显尴尬的身份,叫简若林很是不习惯这样审视的眼神……倒像是,主母在打量即将进门的妾室一般。简若林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有这种感觉,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不舒服。
婉贞也知道自己失礼了,略一福身,便道:“简公子见谅,请恕婉贞身子不适,未能全礼。”稍微一顿,又接著讲道:“原本冒昧求见,便是逾矩,只是有些话,不得不当面说与公子,婉贞也顾不得男女之别。”
“客气了,夫人有话不妨直说。”那两字“夫人”一出口,怎麽都觉得刺人得很。
“传说聪明美丽的娥皇和女英,是上古时部落酋长尧帝的两个女儿。尧帝晚年想物色一个满意的继承人,他看到舜是个德才超群的大贤人,於是,就把帝位传给了舜,并让娥皇和女英作了舜的妻子。娥皇封为後,女英封为妃。舜不负尧的信任,让禹治洪水,使人民过上了安定的生活,娥皇、女英也鼎力协助舜为百姓做好事,传为百世之佳话……”婉贞突然提起娥皇女英的典故,一大段讲完之後,余音嫋嫋,眼目上挑,似乎是在等著简若林的反应。
“夫人想说什麽?”
简若林的反应太冷淡,漠然得让婉贞几乎以为自己想错了地方。
敛容肃目,婉贞还是开口道:“婉贞自幼熟读‘女箴’、‘妇言’,只知以夫为天。自古以来,男子三妻四妾乃属寻常,虽、虽然相公他……”似是不知应用和言语表达,便只瞧了简若林一眼,含糊带过:“婉贞不是不识大体之人,即便如此,也不会反对……”
她的话还没说完,简若林便突然站了起来。
脸色青白,却对著婉贞浅浅一笑:“夫人是不是误会了什麽?”
心底冷冷一笑,寒意席卷,萧景默竟然无耻到这个地步,要让自己的妻子来游说他这个“见不得光的情人”?!他究竟把自己置於何地?!
“婉贞和相公只是长辈定下的婚约,相公心上之人从来不是婉贞,公子不必顾及。”此刻她尚且以为简若林是因为自己和萧景默决裂,这个善良温婉的女子,极力地想为自己的夫君挽回真爱:“婉贞这次来,就是想请公子……”
“在下实在不懂夫人之意……留芳阁事务繁多,若无他事,请恕区区不能久陪。”
“等、等等。”婉贞见他要走,更是焦急,脱口喊道:“相公受伤了!”
果然见简若林身形一顿,脚步凝滞,有些呆愣和不可置信地发著呆,婉贞立即说道:“相公前些天夜间回来,也不知怎麽地在山间遇上了强人。刀伤深可见骨,伤口感染化脓,引致高烧不退,人都快烧糊涂了。相公一直喊著公子的名字,婉贞虽然知道於礼不合,可是也别无他法,只能请公子去见他一面。”
初闻萧景默受伤,简若林心神大震,可是在听完婉贞一番话之後,却渐渐冷静下来了。萧景默毕竟家世显贵,虽然受了伤,但是那麽些大夫下人伺候著,也不至於就真的能出什麽大事。简若林甚至想到,这不会又是萧景默想出来的苦计,为的就是引自己同情心软?
──栽了一次,他实在是怕了,无论如何也不敢轻率。何况已经决定了要分开,不管因为什麽,再彼此纠缠制造交集的话,与人於己都不利。
主意打定,终於还是冷冷拒绝:“夫人找错人了吧,在下不是大夫,恐怕帮不上什麽忙。”快步转身走进内室,再不管被抛在身後的婉贞如何错愣。
脑子里却又浮现起那个张狂洒脱的男人,依旧是那副画面,夕阳如血,他坐在桃花树下,乘日而来。一条腿在空中悠悠摇晃,发丝飞扬。
简若林走得太急,冷不防就撞上了一个小童,小童怀里捧著个篮子,里头的瓶瓶罐罐乒乒乓乓地落了一地。也将简若林撞得一歪,巨大的冲撞力叫他腰腹间一疼,脸色瞬间就白了起来,配上他那副失神模样,瞧在小童眼里只觉得心惊跳。
“二、二爷。”小童连说话都哆嗦了,慌慌张张蹲在地上捡瓶子。
管领之人立刻一通好骂:“你这是见鬼了,这麽毛毛躁躁的!”
简若林也回过神来,看那小童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材瘦小,自己身边就有一个孩子似的的小四儿,自然狠不下心来教训,反倒训斥了管领几句,安慰道:“不碍的。”拉起小童来察看:“自个没伤著哪吧?”
小童缩著手垂著头,目光闪烁,声音像蚊叫:“没、没有。”
简若林看著那脸有些面生:“以前没瞧见过,是刚来的吧。这些活比较琐碎,慢慢来熟练了以後就不怕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简若林觉得眼前的身子抖得厉害。只当是小孩被吓著了,更不好意思再多说什麽。
揉了揉他的脑袋,就像平时对小四儿那样:“去吧,忙你的。”
小童捧著篮子,逃也似的走得飞快。
被这麽一打岔,心底的那点忐忑不安也被冲淡了几分,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影像,总算不再苦苦纠缠。
摇了摇头,简若林放缓了步子,朝著药房的方向走去。
说是药房,其实就是装著各种干花香料的地方,整面墙上按著药材铺子的样式做出来,只是那一个个小柜子里头装的不再是药材,而是留芳阁合用的制香原料。
简若林径直走到里间无人处,在角落里有一个上了锁的柜子。
鬼使神差地,简若林走到了这里,又蹲了下来,索著掏出挂在腰间的钥匙,打开柜子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里头放著的,是一枚暗紫绣金的香包,雍容华贵,然而它催发出来的香气,却清淡如烟花三月。
简若林秀气的十指抚过表面,几番索,眼神淡淡的,不晓得在想些什麽。
良久良久,终於听见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香包小心翼翼地摆回柜子里原样放好。那双雪亮眸子里,似乎含著些许泪意,又似乎没有。
许是因为蹲了太久,站起来的刹那,眼前出现了片刻的晕眩,简若林不得不扶著墙面才能站稳。缓了一会,才觉得那晕眩感慢慢褪去,四肢和感官重新归於敏锐。
昏暗中,身後似乎有风声掠起,简若林倏然警觉转身。
有什麽东西捂住了口鼻,刺鼻浓烈的药水味直冲脑门,浑身的力量被瞬间抽空。简若林只来得及分辨出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眼前一黑,随即便疲软无力地瘫倒下去。
桃妁-第十九章
隐隐约约间,脑海中终於浮现一丝清明。
简若林似乎听见一男一女正在距离自己不远之处对话。
那女的说:“怎麽还不见醒,不是说药量极轻的吗?”声音听来极是熟悉。接著便是一个男音响起:“就是最普通的迷药,剂量我也没敢下重,按理说半个时辰就能醒的啊。”声音越来越近,应该是谈话的人在疑惑之间凑近前来察看。
简若林只觉得身子有些重,昏昏沈沈地挣扎著想要醒来,努力地试图睁眼。
虽然在他觉得,自己用尽了全力也没达到什麽效果,但是却听见先前的女音惊喜地叫一声,而後道:“你看见了吗,他动了。”
然後有一双手拍打在脸颊上,那个男音在耳边不断重复著:“喂,醒醒……”
无边的黑暗渐渐褪去,光线从眼睛睁开的那条缝里进来,视野里两个人影晃动,兀自显得有些模糊。他听见那个女音大喊:“他醒了,醒过来了。”缓了好一阵,意识总算恢复了清明,眼前的景物也逐渐清晰起来。
简若林挣扎著坐起来,看清楚面前正是一男一女两人。男人没有见过,略一打量,却是一副风流俊俏的面向,嘴角含一抹似笑非笑,有一股像极了萧景默的华贵子弟的纨!之气。至於那女子,却是之前见过两次的,萧景默的妻子,叫做婉贞的。
简若林慢慢回想起来先前的事,在留芳阁接见萧夫人婉贞……回到花房的时候,有人从身後接近……再然後是那股刺鼻的药水味……记忆便停留在此处,往後的只是一片混沌模糊。简若林仍是抬头看了看两人,还有自己所处的陌生环境,确定自己应该是被迷晕了绑到这处。但是看二人的神情,又有点不敢相信他们会做这事。
刚刚犹豫著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开口了又该说什麽,就听见婉贞柔柔说道:“简公子,实在得罪了,婉贞先在这里代玉和给你陪个不是。”说著面带歉然地转头去斥责一旁的男子:“玉和,还不跟简公子道歉。你这个子,也不知道什麽时候能改改,我是说要请简公子过来,可你也不该用这种方式!实在太失礼了。”
那个男子被训斥几声,倒也不显尴尬,仍是大大咧咧地一抱拳,道:“在下白琦,表字玉和,幸会了。”简若林呆呆的、一时间倒不知如何反应,但是那叫白琦的男子却自顾自地说下去:“确是我自作主张了……出此下策,实在情非得已。不过我要是不用点非常手段,以简公子的冷酷心肠,要请公子到这‘藏娇山庄’来一趟,只怕还不太容易呢?”
简若林心思敏感细腻,似乎察觉到眼前的男子对自己颇有微词和抱怨似的,说起话来那上扬的语调里,总带著那麽几分不清不楚的尖刻责怨。
婉贞亦是心思婉转的女子,自然看出两人间隐隐的尴尬,赶紧拉了白琦道:“你少说两句。”而後转头看著简若林,眼底似有哀求:“简公子都已经来了,就去看看相公吧。本来不该这样严重的,可是这麽多天相公一直烧著,也不见好。大夫说有可能是心病,相公又一直记挂著公子,请公子看在往日情谊上,好歹去瞧上一眼也好。”
简若林直到此刻,脑子仍是晕乎乎地一团,听她说话,那一声声的“相公”宛若一尖刺扎进心里。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听完婉贞说的话,抬起的脸上寂静无波:“我和他、早已没有什麽关系了。”
婉贞还没开口呢,白琦就面色不虞地说道:“亏你说得出这话来,景默为了你差点没了命,便是朋友,也不该绝情至此吧?更何况景默以前是怎麽对你的,你倒也自己想想清楚。”他这麽说,分明还不知道简若林和萧景默分合的始末。
白白被这麽一通数落,简若林心里要说不委屈也是假的,那句“差点没了命”总归是听进了耳里,想著莫非真的严重到这个地步了?那双秀气的眉峰也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反正我把你带来,你无论如何也得去看一眼,就算用扛的,我也得把你扛过去。”
简若林看著他,而後眉目低垂静思了片刻,便抬起头来,不甘不愿似的问一句:“他在哪?”
见到萧景默的时候,简若林纵是心智坚定心肠冷硬,也不由得愣了一愣。
印象中的萧景默,总是和“飞扬”、“恣意”这一类的词挂钩,就像一股风一捧火一样。可是此刻卧在床榻上的男人哪还有往日的半分洒脱潇飒,眼窝深陷面色惨白,额上搁一方汗巾,只著白布中衣,卧在那平白生出一股孱弱来。
这种感觉实在违和,因为无论怎麽看,萧景默也不像是能用“孱弱”二字来形容的人。
一见到简若林,那双略微黯淡的眸底倏地一亮,等到他凑到床边,那人已经伸出手来,紧紧握著他的手,仿佛要确认眼前人一样地用力。
简若林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挣开──却是不想著了痕迹。
萧景默的眼直勾勾地看著自己,含著深情、伤痛、懊悔,如此沈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只得扭头躲开视而不见,心中到底记挂,几番踌躇,仍是低低问了句:“怎麽成了这样?”
“我辜负了你,这是老天在替你惩罚我呢。”甫一开口,竟是喑哑啁哳的嘶声。
简若林虚望著身前一片空气,淡淡说道:“哪有什麽惩罚不惩罚的,你我之事,本也没有谁负了谁。别尽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好把伤养好才是正事,莫让尊夫人再为你心了。”他这是提醒萧景默,结发妻子尚且在侧,没有他加入的余地。
“你终究还是不肯原谅我是吗?”
“你又没有做错什麽,何谈原谅?”
他这麽说,萧景默就知道他仍是不肯回头,平日里那样温柔和顺的人,一旦执拗起来,当真可怕。萧景默是真的後悔了,也知道此刻乃是自己最後的机会了,若不趁著自己伤病、简若林的内心相对柔软之际将话说清楚,只怕往後两人之间就真的再无改悔的余地了。
“若林,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简若林坐在那抿嘴不语。
萧景默的声音便变得急了一些:“就算你判了我的罪,总也要给我一个辩白的机会,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置我於死地吧?”
简若林终於淡淡看他一眼,道:“你言重了。有什麽话就说吧,我听著。”
萧景默反倒犹豫踌躇了一会,半晌才讷讷说道:
“我、白琦、还有洛展锋,我们都是一样的人,生在权贵之家,很多事情不由得自己做主。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要承担家业,连婚姻也无权自己做主。所以我们趁著年轻的时候,肆意玩乐,游戏人间,只因为我们知道,一旦继承家业,便是一辈子的包袱,日後再难有享受的片刻光。”
“我们习惯了逢场作戏,不敢付出真感情,因为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家庭认可,反而可能带来、或者造成更多的不幸。你知道习惯这种东西有多可怕吗,到了後来,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楚什麽是真心,什麽是假意。”
“我和你在一起这麽些时候,後来只按著以前地想法和习惯,便以为可以露水相逢一场,好聚好散……就像从前做过的那样。可是我心里很犹豫,一直无法开口,心里也不想就如此断了这段情,要不是那天正好被你撞见我和婉贞……我当时脑子一热,居然想著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将你我的事情做个了解罢了,所以才会说了那番话。”
“可是这真是我做过的最蠢的一件事了,我很快就後悔了,後来去看你,你病得神志不清的,我看到那样的你,就想著我再不管什麽家业什麽父母之意了,我就想和你好好在一起。若林,无论如何我也不想放开你,我已经认清,我无法接受你和别人在一起,也无法接受没有你在身边的日子,那种滋味我已经尝过,不想再尝一次。”
眼见简若林脸色青白,嘴唇一动,萧景默只怕从他口里听见什麽刻薄的话,连忙打断:
“求你,不要再说什麽‘一时糊涂’、‘男子相恋不伦’之类的话来了,那是我混账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後来听你对我说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有多疼,我先前伤了你又有多重。若林,我知道自己的心,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最後,萧景默几乎已成困兽之斗的状态,从不曾见他如此这般低声下气地恳切哀求:“求你再信我一次,我决不会再负你。”
简若林静静听他说完,方冷冷开口:“萧景默,你究竟将我置於何地?”
萧景默不料自己一番挖心掏肺的肺腑真言会换来这麽一句不冷不热的诘问,一时间愣住,张口结舌:“什、什麽?”
简若林眼底不含半点情绪,冷漠如同陌生人一般,口吻淡淡:“你若不明白,我可以再问你一句,你又将你的结发妻子置於何地?”
萧景默急急开口:“婉贞她、只是少年时父母定下的亲事,我和她虽有夫妻之分,却没有夫妻之情……”言下之意,婉贞不过是一个名义上的萧夫人,徒有一个名分和明面上的琴瑟和睦,说难听点不过是个延续香火的工具,萧景默待她虽好,却也更像是一种礼貌。
可是简若林听完,脸上的寒意明显加重了几分,语音依旧清冷,刀锋似的凌厉目光落在萧景默脸上,几番逡巡:“我认识的萧景默,可以无知,却不能够无耻!”这话已经说重了,听得萧景默脸色越发惨白,接下来的话则更加尖利:“我问你,你要我以什麽样的身份和你在一起,男宠?娈侍?或者将我放到你後院中,和一群女人争宠?”
“不、不会……”萧景默觉得浑身的冷汗都冒出来了。
简若林无视他的窘迫,继续说道:“可惜呢,不能遂了你的愿。简若林纵是男子,也有自己的骄傲,就算相互恋慕,也要求相互忠贞。我要的,便是一心一意,没有其它转圜余地。”
“我、可我真心相待的人,只有你啊!”萧景默的手加重了力道,紧紧握著他。
“那又如何?”简若林仿佛已经将一切都看透:“你能为我抛弃妻子吗?你能给我一个并肩与共的位置吗?你能让我们光明正大的现於人前,相恋於世吗?”他原本是个温和子,此刻也被逼出了一股咄咄逼人的姿态:“不管你和尊夫人是因为什麽而成亲,她毕竟已是你的妻子,我终究是晚了一步。即便你允我,做到一心一意舍弃妻儿,只怕那时我也会看轻了你──萧景默不该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
简若林是个极骄傲的个,外柔内刚型的,这样的人,怎麽能够容忍萧景默一边娶亲生子相敬如宾,一边又和他纠缠不清情意绵绵?
不管萧景默的用情是真是假,简若林可以原谅他的风流无情,却不能接受他已有妻室的事实。只要是凡人,便不能免俗,他的眼里也是容不得沙子的。他要去爱的人,也必须和他一样一心一意。
无关嫉恨,只是一个娶了妻的男人,犹自拈花惹草,这类人,简若林最看不惯。
萧景默张大了口,脸上已经掩饰不住震惊和绝望,几次张合,却说不出什麽来。
“结束吧,萧景默……”说完这一语终结,简若林竟也生出一股无助的情绪来,他知道,这番剖心相谈,才算是真正地断情绝义了,心底竟疼得难以言喻,挣扎著看著萧景默一字一句吐出:“我们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一时间两行清泪汩汩流下,凄清而又无望。
──终於亲手推开了他,也了结了这场没有结果的爱恋。
萧景默有一句话没有说错,“男子相恋不容於世”,就算没有萧景默的负情在先,他们两人也注定无法走到最後,这人世间,尚没有宽大到容忍两个男子相爱相守的地步。如此尴尬,勉强走在一起,也终会是不欢而散。
早些看清了前路认清了方向,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夜里,萧景默的高烧终於还是退了下去,只是整个人看起来无端消瘦了几分。
白琦坐在他对面,先说一句:“早就叫你不要招惹那个简公子,免得将来後悔莫及,现在怎麽样,让我给说中了吧。”他和白琦并不只是单纯的酒朋友,而是从穿开裆裤就开始的交情,因而白琦向来也跟他较为亲近,言语间百无禁忌。
一句挖苦说完,白琦狠狠地把手里的药碗递过去:“赶紧喝了!”
以往这个时候,萧景默怎麽说也要回两句嘴,在这群人里,他的口才向来了得,两句话能堵死人的那种。可是这回却默默地接过药碗,窝在那里小口小口地抿著,一双眼睛里半点神采也没有,失神地望著前方,也不知道在看什麽想什麽。
白琦见不得平日嚣张狂傲的人这幅模样,拿回空碗以後,忍不住啐道:“瞧瞧你那什麽样子,别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也是为了安慰萧景默,才说道:“那个简若林也是个顶没良心的,你病成这个样子,他就不能说两句好话。”
对於简若林来过以後萧景默神状态更差的状况,白琦很是不忿。
萧景默却说:“别怪他了,以後也没机会了。”
一句话,白琦却认清,这两人是真的断了。原本前因後果他也不算很明白,听萧景默这麽说,只能应道:“也好,早就该这样了。”
沈默了许久,才听见萧景默问道:“那些山贼的来历,你查了吗?”
白琦惊讶:“你也知道他们有问题?”那语气,好像是在讽刺萧景默这阶段为了情伤连神智都愚钝了不少,却还能有这等眼力一般,直叫萧景默哭笑不得。
“好歹被他们追了七里地的人是我,一般强人,谁有那等手段和功夫,摆明是一早计划好的。”萧景默伸手一拍白琦,笑道:“快说吧,到底是什麽来路?”
白琦“呲”了一声,冷冷道:“还能是什麽来路,不就是京里那位,防著想要你的命呗。”
“他?”萧景默这回才真是苦笑:“我都躲到这里来了,他还担心什麽。”
“除非你死了,不然再怎麽样,你也总是个威胁。”
即使恩同骨,亲如兄弟,亦是人心隔肚皮,那副皮囊下包裹著的,究竟是怎样一副肺腑心肠?谁又能够知道?
“算了,别想那麽多了,赶紧把伤养好了吧,这麽个病恹恹的样子可不像你。”白琦仍是笑骂一句,硬是将萧景默摁回了床上,盖好被子。随後才转身退出屋子,将屋门关好。一路上捧著空的药碗,走了一阵,才不经意瞧见手心里一直拽著的小纸包──那里面,是婉贞特地给萧景默备下的下药的冰糖。
萧景默老大不小的一个男人了,可是自小吃药怕苦的毛病,却还是改不掉。每回喝药要是没有冰糖,是绝对喝不下去的。
白琦回想起方才萧景默端著药碗失神呷饮的模样,也只能暗叹一声冤孽。
再过不多日,萧景默已经好了大半,下地走动时偶尔也会取了佩剑到院子里舞两下,只是婉贞从来不许他舞弄得太久,最多半个时辰,就催著他回房休息。
这一天,萧景默仍旧在院子里练剑,估著有一段时辰了,果然就见婉贞远远捧了茶盏过来,柔声吩咐他不可太过劳累。萧景默看她挺著一个大肚子走来走去,心头毕竟存有几分歉疚和怜惜,拉了她的手说道:“你就会说我,你自己呢?这麽重的身子了,以後别到处乱走。”
婉贞便道:“还不是你这个当爹的不懂事,我们娘俩才要跟著受罪。”
说完两个人便都笑了。
萧景默最後还是谨慎地唤了丫头过来,来的却不是一直贴身伺候婉贞的碧儿,而是个眼生的小丫头,脆生生地模样,笨手拙舌的。萧景默心有不满,沈下脸问道:“怎麽是你伺候,碧儿哪去了?”心里想著,便是得了婉贞的宠幸,一个丫头也不会如此不懂规矩吧。
果然见那小丫头战战兢兢地跪下去说道:“碧儿姐姐这两天身子不适,怕冲撞了夫人胎气,是以才呆在房中养病。萧管家便调奴婢过来伺候夫人。”
看她这样,明明白白是个生手,十三四的年纪,眼色也不行,怎麽就被调过来了?
萧景默心存疑惑,多问了句:“就算碧儿有病,那流朱和小橙呢?”
小丫头怯怯的,低头回话:“回主子,流朱姐姐和小橙姐姐也身体不适,不止她们,庄里好多婢子都在这两天病了,庄里面没有其她丫头,管家才调了我过来。”
萧景默和婉贞对看一眼,均觉得事有蹊跷。这个小丫头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估计问多了也答不上来,便索亲自扶婉贞回房,又让人将总管叫了来。
萧景默也不多话,直接问道:“这两天庄内的丫鬟多数称病,可有这回事?”
“是有这回事,这些个丫头脸上无缘无故地长了红斑,又肿又痒,看了大夫只说是中毒,也无计可施,只得躲在房中不敢见人。”
萧景默眉头一紧:“到底是怎麽回事?”
庄内的是跟了多年的老管家,并不怎麽拘束,直言相告:“都是那留芳阁造的孽哦,要不是昨儿查出来,说留芳阁卖出的香粉有毒,我们也想不到这上面去。庄内的姑娘多数用的都是留芳阁出售的香粉胭脂,那掺了毒的东西抹在脸上,才会生出满脸的红斑肿块。”
萧景默本来是坐在靠椅上听著,突然身子一僵,脸色一沈,等老管家说完,竟然顾不得婉贞还在一旁,突然起身,“呼”地一下冲了出去,像一阵风似的往外奔。
冲到门口的时候正好撞上迎面而来的白琦,他竟也恍若未见,一股脑地奔出去。
白琦“哎哟”一声,看看屋内面带忧色的婉贞,再看看风风火火只剩下一个背影的男人,道一声:“姐姐别担心,我去追。”便提步追了上去。
等众人缓和下来,眼前已不见了萧景默和白琦的身影。
婉贞站在原地,看著萧景默消失的方向,两手轻轻地抚著隆起的肚腹。一丝无名情绪,终於也难以遏制地窜上来,溢满了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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