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火 作者:无敌国外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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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不再躲躲藏藏了,自然地坐在冯陵意脚边,笑道:“老师,你能跟我说句话吗?说什么都成。”眼窝深陷,头发衣裳都凌乱,只有神色如常。撒娇的模样,带点小讨好的笑,好像只不过是清晨起来,想要一个早安吻。
冯陵意一动不动。高棣绕着他摇尾巴卖乖,把讨他喜欢的小花招都用上,笑:“看我一眼也行,求你了。”
还是没回应。冯陵意冷得像一块铁。
门被撞开,天光乍入,亮得刺痛人眼。尘灰弥漫,人潮涌入,三两下就摁倒了高棣。他的脸磕在地上,还挣扎着,死皮赖脸地笑着:“老师,你看看我吧,好不好?”冯陵意面无表情走向侍卫们,高棣竭力想爬过去,却被死死摁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看我一眼,就一眼,当可怜可怜我成吗?”
他死命挣扎着,头发都散了,还在不停地恳求:“求你了,求你——”
哀求声戛然而止。寂静只有一刹,紧接着,所有人都听到惊呼!
目光纷纷投向惊呼爆发的源头,那几个按住高棣的侍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了手,面上露出白日见鬼般的惊骇神色。在人群中间,高棣动了一下,很慢很慢地抬起脸。
黑发披散着,覆在他肩头。他用手捂着右眼,指间冷光一闪,那是他的匕首。
高棣深深吸了口气,一把拔出匕首,掷在地上。眼窝只剩一个血洞,那只干净如青空的,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活生生被剜掉了。
血不住涌出,如同红色的眼泪。
高棣颤抖着咧开嘴,神情像狂笑,又像恸哭:“把眼睛剜掉,就看不见老师不要我了。”
第四十二章 。
元和十八年二月十六,大羌边陲一个叫郗县的地方,发生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个姑娘被当街扒光了衣裳打死。
据地方志记载,愤怒的民众足足追了她半条街,期间姑娘试图躲进路边的商铺里,但目睹好心的裁缝店老板全部家当惨遭打砸后,没人再敢收容她了。最后姑娘被摁住扒光,拽着头发拖行,扇耳光,踢肚子,暴行持续了十多分钟,以姑娘的死告终。地方志对此的评价是,“众怒难犯”。
那这位姑娘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呢?
答案是,她作为高贵的胡人姑娘,居然自甘下贱,爱上了一个汉人。她的家族为此颜面扫地,父兄深感抬不起头,这种屈辱只有用姑娘的血才能洗净。为了家族的荣誉,他们必须谋杀她。
法不责众,又是家事,地方官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杀人者没有受到惩罚,姑娘青紫交错的尸身被用破草席子卷一卷,随便扔到乱葬岗上去了。对除她以外的任何人来说,这实在只是件小事,无需太过在意。但是,即使是姑娘本人,也没有意识到——
这个小县城所感到的震动,不过是邺城动摇国本的大地震辐射的余波。
端王终于下定决心。
周容下狱前的一番话激得他气血冲头,阳亢风动,竟然中风了。端王卧床数日,几乎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虽然挺了过来,却落下了话说不利索的病根。得了这个病,就相当于头上悬了把刀,谁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复发,端王不得不争分夺秒。还在病榻上他就下令把高棣控制起来,病情稍好一点,立刻组织开会,布置工作。面色衰败的老人闷咳着扫视臣下,老眼浑浊,但目光仍然锋锐如鹰隼。
他只说了三点:针对左思存的教训,必须狠抓言论,全城戒严;针对周容的事,内部排查,自我清洗。最后,换掉高棣,改立其子。
字越少,事越大。
所有人都嗅到了血腥味。这是最后通牒:在幼帝登基的节骨眼上,端王府将不惜代价、不计成本,发动国家机器残酷碾杀阻挠者。善和恶被抹去了,官府唯一纳入考量的,只有治与乱。
上头的一点风吹草动,到底下就成了翻江倒海。王府附庸们后知后觉地领会了悉罗桓的高明之处,端王想要一把合用的刀,他就尽职尽责地立好头脑简单、思想偏激,天天喊着“杀光汉畜”的蠢奴才人设。端王的所有指示,他都会不加思考地执行到百分之一百二十,端王需要谁出头,他第一个站出来摇旗呐喊。悉罗桓永远一颗红心向端王,所以他受宠,他安全。
周容的倒台,从反面印证了悉罗桓的成功。大清洗的浪潮下,被打成胡奸的恐惧驱动着附庸们大表忠心,端王的意志被层层传达,然后变本加厉地执行下去。
暴民打砸书院,官府对此深表谴责,然后关停书院、遣散师生,以保护他们的安全。茶楼酒肆“谁开店谁负责”,客人发表不当言论老板必须举报,否则跟着坐牢。为了抵御思想渗透,发起整风运动,搜查禁书。全城物流停摆,限制出行,严加宵禁,十人以上的聚会必须报备。每户都要定期召开家庭会议,自我反思批评,鼓励大义灭亲,互相举报。没有审判,先有罪恶;没有处死,只有消失。
二月十六,郗县姑娘被杀死那天,遥远的邺城正在焚纸。一刀又一刀白腻如雪的新纸,过年贴的春联,乱七八糟的杂书,还有数箧文书字画,皑皑一山,付之一炬。
火光熊熊,烤红差役们的脸。他们多半不识字,也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要等到科举将近,而大羌窘迫到连充当考卷的纸都凑不出时,他们才惊觉自己作下了平庸的恶。真正痛苦的人沉默不语,看着火焰上气流如游鱼般穿梭。在拉拉家常都会被有心人曲解的时候,他们不能说,不敢说,也没什么好说,只有眼睛不会骗人,人们对视,在他人的眼中看出了嗡鸣共振的悲哀。
三十四年,王益严,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这是周朝的掌故。
一千年过去了,原来什么都没变啊。
街角的那家小酒馆也在查封之列。
白惨惨封条贴住门窗,栓门的铁链沉坠着。过去一冬里,这家小酒馆用自酿的烧刀子烫热了不少行客的肠胃,如今它被封了,也总有人过来看看。从窗缝里瞧两眼,知道那盏黄润润的油灯不会再亮起来,老板娘秘制的卤花生也再尝不到后,叹口气,慢慢地走远了。
偶尔有人驻足。圆圆脸的少年呆站着,眼神说不出是空洞还是悲哀。
隶卒本来要直接把人赶走,近了看出是胡人面孔,衣着也富贵,说话就稍客气了那么一点:“看够就走吧,别站这儿挡路。”
和玉充耳不闻,一动不动。
隶卒又重复一遍,还不见反应,脸就拉下来了。在他肩上搡了一把,隶卒凶得很:“起开!没事少在这乱晃,你有几个脑袋砍?”
和玉紧抿着唇。隶卒还要再赶人,斜伸出一只手稳稳扼住了他手腕,竟不能再动分毫。隶卒愕然抬头,一个高高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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