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收回枪,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倒在地上的慕子晗。
——没什么。
她对自己说。
——你只是和以前一样,处刑了一个魔族而已。
南风将视线从十二三岁的女孩身上移开,看着窗外敲了敲耳机,和从前每一次任务结束时一样,一板一眼的汇报了一句“处刑完毕,申请善后”。
耳机里传来一道机械的电子女声:“申请通过。”
一切重归平静。南风抱臂远望,这才忽然发觉,外面不知何时已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玻璃上,模糊了窗外的景象,他们仿佛被暴雨隔离在一个独立的世界一样,周围的风景都那样朦胧,唯有这个小小的店里的一切是如此清晰。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南风背后的旧伤再一次隐隐作痛起来。
绵延不绝的雨声,倒在血泊中的少女,空气中浮动的潮湿水汽……这一切与过去的某个场景重合起来,遥相辉映。
只不过这一次,站在加害者位置的人,是她。
南风感到自己的头又一次剧痛起来,她不得不抬手压住额角,闭上眼睛阻断了眼前的这一幕。
……不能再往下想了。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贺阳蹲在慕子晗身边,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拭去她脸上的血痕。
小小的少女咳出堵塞在喉间的血液,吃力的睁开眼睛,望着贺阳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贺阳扶着她坐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好听清她到底想说什么。这个动作让慕子晗又咳了几下,面色透着死灰一样的白。
她扯了扯灰败的唇,抱歉似的看了眼贺阳的衣襟,她的血蹭了他一身,把好好一件衣服也弄得一塌糊涂了。
“对不起……弄脏你的衣服……”
贺阳只是摇了摇头:“没关系。”
“你人真好。真的。”她的声音越发的细微下去,“如果那时候……来的人是你就好了……”
贺阳一时不能理解她话里的意思,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因为慕子晗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话。
“不……来的是你……也不会有什么区别……”她自失般笑笑,“我大概还会那么做吧……”
虐杀、吃人。
“说到底……”她的声音宛如游丝般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断绝一般,“还是……我自己……想那么做……”
即使曾经魔化的身体比人类更强壮,但在被击碎了心脏之后,她也不过只是比一般人多那么几口气罢了。鲜血依然不绝地从她体内流出,现在她连呼吸都很困难。
“她会……怪我吗……”
视野里的一切都渐渐模糊,慕子晗的声音也含混起来。在意识沉入黑暗之海之前,她听见贺阳的声音。温暖而清晰。
“你认识的许扬,会怪你吗?”
于是慕子晗便微笑起来,那个笑是那么轻,轻得还没有人察觉到就散去了。
她终于阖上眼睛。
黑暗湮没了一切,连同如此盛大的寂静。
慕子晗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不知走了有多久。然后,她看见了光。
在黑暗的尽头,有微微的光透出来,在那微光之中,有一名少女在对她微笑。慕子晗怔了一怔,她忽然觉得,这样一个微笑,她已经等待了太久,久到早已遗忘初衷。
那是多么微渺的愿望。却连那么渺小的祈愿也无法实现。这份焦渴在心底酝酿,渐渐变成了浓烈的毒。
好在现在,都结束了。
那个人还在这里等待,其他的事情就都不重要了。
慕子晗向着那少女走去,握住那只向她伸来的手。两人相视一笑,朝着光的彼方迈步。
——她真正想要的,就只是这样一个微笑罢了。
……
…………
………………
慕子晗下葬的那天,贺阳去她坟前献了一束花。用浅色的绵纸包裹起来的百合花,苍白、病态,带着隐约的不祥的意味,但又那样美丽的花朵。
素白的花朵映照着照片上少女微笑的脸庞,贺阳想,果然很像她。
他轻抚着冰凉的墓碑,良久,无声的叹了口气。
梵高以为他的死能够拯救提奥,然而正是他的死把提奥推进了死地。失去兄长的痛苦很快便带走了精神崩溃的弟弟。
死究竟能拯救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
“那时候,你其实不打算杀我的吧?”
贺阳低声问着坟墓中的少女,她在墓碑上无言的微笑着,不会给予回答。
贺阳心里很清楚,那一天,当慕子晗陡然化身女蛇咬向他脑袋的时候,其实是微微错开了的。
即使南风不冲上来,她也咬不中他。
“有人曾对我说,欢迎来到人间之外……我现在,有点理解他的意思了。”
吃人的十三岁女孩,杀死十三岁的女孩。无论哪一件,都不该是人间发生的事。
可是人间和非人间的界限真的有那么清晰吗。
欺凌许扬,侮辱践踏她,让她对人生绝望的,也是十二三岁的孩子。
人和魔的界限,模糊得令人心惊。
人间和非人间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大的差别。
他想。
“如果能把想说的话好好说出来……也许结果就不一样了。”
贺阳喃喃。
如果许扬向慕子晗求救,如果慕子晗能够对许扬说出真心话,也许最后就不会走到那一步了。
人还真是悲哀的生物。明明可以为对方而死,却连说出心里话都做不到。
只要说出那句话,一切都会不一样。
然而她们谁也没有。
“真是……太可惜了。”
今天天气晴朗,天空蔚蓝得令人憎恨,那样高而深邃的蓝,不懂人心地明媚着。无论这片天空之下发生了什么,它始终无动于衷,兀自晴雨。
贺阳拄着拐杖从墓园中缓步走出,南风正在墓园门口等着他。当他走到她面前时,她忽然开了口。
“要我搬走吗?”
“……什么?”
“我杀了那个小姑娘,你很伤心吧。”她没有看他,自顾自的说下去,“不想看到我的话,我可以搬走。”
至于对贺阳的监察任务……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吧。
“我没有那么想。”贺阳微微叹了口气,“你也只是履行职责。那是你的工作吧。”
处刑部。
贺阳终于真切的理解了处刑的含义。
“而且……”他苦笑一下,“故事是她们的,我们只是看客。”
慕子晗和许扬的故事,早在南风和贺阳出现之前就已经注定了。他们不过是结局时路过的路人甲和警.察丁。
“是吗。”
南风低声反问了一句,却不想要回答。她只是意味不明的看了看贺阳的脸,好一会儿,若无其事的移开了视线。
“不过,你还是注意一下吧,和魔族走的那么近很危险。好在这次你遇到的是一只年幼的劣化种,如果遇到别的……我不是每一次都来得及救你。”
“嗯,我会的。”贺阳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不过要怎么鉴别是人还是魔族啊……”
南风想了想,道:“天生的魔族都不是人形,或者是像许扬那样,有着明显异于常人的表征,很好区分。而后天的魔族……一般都是寄宿了魔族之血的人类,我们称之为劣化种,像是慕子晗这种劣化种,只要不魔化就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这一类都很难区分。”
“那你们是怎么区分的?”贺阳好奇的看着她。
南风顿了顿,没什么表情的移开了视线。
“不区分。”
“咦?!”
“怀疑看到的所有人,时时保持警戒。”她说道,“对你来说大概很难吧,那就注意危险最高的那些就行了。精神异常的家伙,是最危险的。那种看着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的人,见到就远离,这样就行了。”
贺阳条件反射般看了南风一眼。
然后他被揍了。
对着肚子毫不犹豫的一拳。
“呜哇——对不起我错了南爷!我真的错了!”
南风揉了揉额角,压下了那里暴跳的青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完全不想理他。贺阳一时也顾不得装疼了,赶紧拉开副驾驶坐进去,跟她一阵求饶。大约是被他吵烦了吧,她最后还是勒令他闭嘴了。
汽车发动的时候,贺阳忽然对她伸出了手。
“干吗?”
南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他只是又将手往前递了递,露出灿烂的笑容。
“握一下,就一下!”
南风完全不想搭理他,但耐不住他就那么一直伸着手,最后还是应付似的握了一下他的手,很快就松开。
“行了吧。”
“嗯。”
贺阳双手背在脑后,靠在副驾驶座的靠背上,微微笑起来。
“果然,南风很心软啊。”
“……那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
“我只是忽然觉得,做人还是要坦率点,想说什么直接说比较好。”
贺阳看了看窗外的晴空,这样说道。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机会说了。”
“无聊的想法。”
“大概是吧。”贺阳耸了耸肩,“不过,我决定直白一点……这样说吧,我很高兴能认识南风。”
突如其来的一记直球打得南风猛踩了一脚油门,好在她车技卓绝,只一下就稳了下来。她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贺阳,不料却在镜中与他目光相接,她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放弃似的叹了口气。
“……随你怎么说吧。”
“吸血鬼那次也好,这次的事也好,谢谢你每次都来救我。”
“我只是完成任务而已。”
听着南风好像很冷淡的回答,贺阳笑着扫了一眼她不自觉绷紧的嘴角和指尖,南风自己没有发觉,她的拇指和食指正抵在一起,微微磨动,想要掩饰什么情绪似的。他干咳一声,小心地往一侧挪了挪。
“那啥……南风你别忘了……我和华胥是好朋友……”
“所以?”
贺阳又往远离南风的那侧挪了一下。
“所以你那时候对他说的话,他都告诉我了……我听到的时候挺高兴的……”
南风猛地踩住了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汽车猛地刹住,贺阳忘了系安全带,差点撞在挡风玻璃上,膝盖撞到了前面,疼的他嗷的一声。
南风缓缓转过脸来,面色沉得让贺阳把方才那一嗓子又憋回了肚子里,下意识地往后又挪了挪。
“他跟你说了什么?”
“……嗯……是啊……”贺阳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有磕巴的毛病,“大概就是……全部吧……总之……能被你当朋友我很荣……荣幸……嗷!!!”
贺阳捂着肚子趴在前面,在汽车行驶的细微震动里泪流满面。
——他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呢……
所以说,坦率也是要看形势的。
有的话能不能说也要看对面坐的是什么人,你说对吧?
贺阳偷偷看了一眼南风,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对方微微发红的耳根。他暗笑了一下,又连忙在对方看过来之前严肃了表情,端正坐好。然而没维持三秒钟他又破功,再次被照着肚子揍了一拳。
于是他又嗷的一声趴下了。
南风犹豫了一下,还是向他伸出了手,很生硬的拍了拍。
“……很疼吗?”
她有点担心自己控制不好力道。
贺阳摇头,把脸埋在胳膊里无声地笑了个够。当然这次他不敢表露出来,免得又被揍上恼羞成怒的一拳。
南风打人真挺疼的……_(:3」∠)_
他一边笑一边想,反正,坦率点总比不坦率好,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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