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齐天睿真真体味那寒塘之中躲闪不及的鸟儿,四面漏风、八方着雨,浑身冷透……
几日前京城来信,喜报三老爷齐允年高升右都御史、巡抚西北。齐天睿得闻此信拍案叫绝,这真是他想都不敢想、求之不得的大喜事!西北匪患之所以如此猖獗,与关西七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为了钱财不惜劫杀贡使、抢夺商团关联甚密。三叔虽是个文官却是铁血手腕,若他坐镇西北,必会查察此事,周旋蒙古贵族、护卫大漠商路,届时必引来各地商团争相走货。更加之,御史大人是他的亲叔叔,虽说断不会为他徇私枉法,但这一层血亲关系定会让裕安祥声名远播,不肖半年尽可在山匪和商团内传遍,裕安祥便会当仁不让成为最可靠的钱庄,在大漠深处打败山西福昌源指日可待!这条路一旦通畅,顺风顺水,财源广进!
说起这位三叔,常驻京师,而齐天睿生在京师却长在江南,两人也不过是偶尔在老祖母寿辰之时相见,可血脉相连,且三叔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子侄辈中若说还有入他眼的该是自己才对。当年给老父出主意把他撵出齐家门的正是这位三叔!此事神不知鬼不觉,若非老父临终前将他独自留在榻前据实相告,齐天睿打死也不敢相信自己能有今天全托这位三叔的铤而走险。有这一层,齐天睿笃定三叔于他的护卫。本是打算趁着年底往西北查账亲自拜访叔父,岂料这一桩桩一件件,浑不相干的事竟是扭缠在一起,将他卡死在这里!
原本以为退亲一事虽是免不了要在府中起一番风波,可于自己的娘亲自是求之不得,不在话下;唯一要过的关是老太太。齐天睿虽说被逐出家门近十年,可他知道自己从小顽劣异常却是老祖母的心头肉,只要肯拉下脸在褔鹤堂跪个几日,嘴甜点好好哄哄老太太,断没有不成的道理。只要老太太应下,齐府里头谁人又敢阻拦?岂料,为着三叔外放要将两个女儿寄养金陵,老太太一高兴一吃酒竟是一病不起,命悬一线。见大夫们束手无策,齐天睿连夜奔走,寻来了高僧方济,总算为老祖母挽回一条命。千想不到,万想不到,本是能在三叔跟前记一大功的事如今恰恰捏住了自己的命脉!老太太醒来要他即刻成亲,如今他该如何提起悔婚一事??
老人依然十分虚弱,捡回这一时三刻又能撑得了多久谁也没把握,一旦悔婚出口逼老太太怒火攻心、一口气上不来就性命难保,莫说齐天睿自己断断下不了手,就算他真是个没有人心的东西,三叔正在堂上,如此悖逆之事断不会轻饶了他,家法狠厉他定逃不过,转头更将裕安祥一脚踢出西北也未可知!
齐天睿头疼欲裂,兄弟如手足,情深义重;可老祖母的命、自己的前途又该如何?正左右为难,忽见闵夫人从堂屋出来吩咐着小丫头,脸色已然如常。虽说这一步步紧逼让她万般不甘,可早知逃不过,惊愕过后亦认命。小丫头离去,闵夫人这才瞧见厢房廊下的齐天睿,冲着他无奈地笑笑,转身回了堂屋。齐天睿知道自己是娘亲能忍下这桩亲事的唯一支撑,若非那封休书,断不能有此刻的温和平静。远远瞧着她身后遮下的帘子,齐天睿手下拳头忽地一握,计上心头!
……
阴云的天尚未沉到降下雨来,湖上泛起水汽缭绕,远处山色融入灰茫茫一片,看不到岸上的枯柳。
叶从夕站在画楼之上,远远地瞧着湖心半岛上泊着的画舫,那是天睿的私宅码头。两年前他从九华山回来湖上便多了这么个景致,偶尔飘荡,传来悠悠的笛声。那是千落,一个命运多舛、落入尘泥的女子,清静淡雅,我见犹怜,却因着一支仙笛名扬江南。如此女儿该是有个多情又忠贞的公子与她相和,却鬼使神差与天睿这样一个玩闹红尘、但恋银钱与享乐之人相契,也算一番佳话。
从来天高水阔,不屑凡俗,但如今心里却装了一只清月里捣药的小兔,常是蹦蹦跳跳撞得他心神难安,又医得他飘飘如仙……归家半月,每每落笔便是书信与她,怎敢寄?这份难耐的心思不怕她受不得,倒怕她笑,一笑便小小的涡,沉醉不已……这女孩儿,实在难以捉摸。若是如天睿所言他们自幼便定亲,为何她从未提及?这些日子,突如其来的一切可曾忧心又可曾害怕?想到此,叶从夕轻轻摇摇头,笑了,她不会,置身度外,只会远远地瞧了,转回头又做她自己的事,不知魏晋,一如他从前。只是这一回,他再不同,要置身事里,接她一道从此清溪小林,山河壮阔,日出看尽日落红……
“从夕兄?”
叶从夕回神,齐天睿已是来在楼厅外,赶紧让道,“几时到的?快请。”
二人落座,见齐天睿双眉蹙、面色肃然,叶从夕道,“听闻老太君贵体染恙,想来府中必是无心应客,不敢登门叨扰,只遣人送了些补品,乃是家父亲手调制,性极温和,老人但用无妨。”
“多谢世伯和从夕兄。”齐天睿哑声应下,又道,“老祖母耄耋之年,只因听闻孙女儿要来同住便大喜过望,一时心血上涌,老病难支。多方诊治无医,幸而深山之中寻得方济师傅,这才将将挽回性命。”
“不想竟是如此危急。”叶从夕着实没有料到,又问,“方济师傅可是你寻来的?”
“嗯。”
“那就是了。”叶从夕放心点点头,“莫太过忧心,吉人天相又有高僧相助,老太君定会转危为安。”
“嗯,”齐天睿轻轻吁了口气,“今日凌晨总算是睁了眼,能进汤,亦能……说句话。”
“如此甚好,老人身体羸弱,莫用力,要多养。”
“方济师傅还在,也嘱静养。只是,”齐天睿顿了一下,手下不觉轻轻握了拳,“老祖母虚弱之中开口索求,实在让我……为难。”
“顺着她些,行孝顺在先。”叶从夕劝道,“更况此刻老病缠身,恐急火攻心,万不可争执。”
齐天睿闻言未置可否,只道,“我三叔也从京师赶了回来,老祖母开口,他当场应下。只是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哦?是何为难之事?”叶从夕关心道,“你是晚辈,既是叔父大人已然应允,还有不成之理?”
看着叶从夕,齐天睿眉头紧拧欲开口又摇摇头,末了,语声极低,几不闻声:“老祖母,要看我成亲。”
“什么?!”一语惊乍,叶从夕腾地起身,“不可!万万不可!”
“我也知不可,”齐天睿也缓缓站起身,两臂低垂,“可是从夕兄,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叶从夕心里此刻真是一石激起恶浪滔天,游身世外,可不遵祖训,可不从父命,远行千里,无忌凡世纠葛,却怎可盲去双目、枉顾性命?一草一木,皆是生灵,更况生身之人?亲犹在,何敢不顾、不复?老祖母残烛老树,怎忍推拔……
只是,一旦老人撒手而去,新人再无回还!他又该到哪里去寻?近在咫尺,天涯永别,他又该如何自处?他的性命,谁人来顾……
“从夕兄……”
“可否……先安抚老太君?准备婚事冲喜,待……”待怎样?待老人归天,你我再逆她的意思?叶从夕一股急火冲得头脑欲裂、心肺如焚却依然不敢将这后半句说出口。儿女情长怎样?肝肠寸断又怎样?老人的性命,哪怕是一时三刻亦重若泰山,谁扛得起?……究竟是如何落到此等绝境,要看着她嫁作人妇?从此山水失色,天地不容,他又该如何走下这四季春秋?
回头再看眼前人:齐天睿,生来一副傲骨,目中无人,品性顽劣,却又聪慧异常,百折不怠。从来是无所惧,无所不为!他此生,从不肯停歇,受尽艰难,依然甘之如饴。若是他被困,会如何?当年为了千落,身陷囹圄;为了护她清白,他清名尽毁。此番境况若换了他,会如何?
“……天睿,若是你,你当如何?”
“……若是我,我会带她远走高飞。”
兄弟相对无语,默默凝视……
“从夕兄,你若当真要带她走,我不敢拦。我只能倾我所有、千里追妻,绝不能困死在老祖母病榻前。”
这就是齐天睿,叶从夕苦笑笑,他敢“倾我所有”,自己却不敢“孤注一掷”,逃得过官府与流言却逃不过齐天睿的决不罢休;便是枉顾叶家的百年字号与清名,莞初又怎会忍心丢下老父承受官刑?一旦两败俱伤,即便二人存活又如何相守?
留,咫尺天涯;走,玉石俱焚……
叶从夕缓缓转过身,颓然看着远处的画舫,精雕细刻,空对湖水茫茫通江海,纵是远行万里的气势,却一根绳索,寸步不能离……
“所以……你今日前来是想要我如何应?”
身后忽闻扑通一声,叶从夕赶紧回头,但见齐天睿单膝砸地,双手抱拳,“天睿!”
“从夕兄!如今已无万全之策,万望兄长能托信于我!”
“天睿!”叶从夕赶紧俯身双臂搀扶,“快起来!”
七尺男儿,半身挺立,纹丝不动,“从夕兄,你若当真倾心于她,可否为她忍耐时日?”
“忍耐时日?”
“我诺你:一,成亲不圆房,敬若长嫂;二,家道繁琐,护她周全;三,助你们书信往来,常思常见。三年后,相议和离,双手奉还!”
冷风起,细雨绵绵,斜斜地抚落湖中,片片细碎的涟漪;画舫悠悠,新红旧绿,起起伏伏……
☆、第9章 吉时吉日
老祖宗卧病,要亲眼看着孙儿成亲,再没有比这更当紧更堂皇的理由。大老爷齐允寿亲笔书信写给粼里宁家,原本阮夫人和闵夫人都觉着半月前将将下了聘,此次只不过是重议吉日,不必再备礼。三老爷齐允年却道:三日之内就要完婚,亲家定是措手不及,咱们理应赔礼,并当下点了齐天睿:此番就你来置办。齐天睿点头应下,预备的时候颇费了心思,有叔父的话又隔着叶从夕,这礼轻不得更重不得,两只大红的礼箱挂了双喜,里头是酒、茶、两张皮子并几匹上等的绸缎,次日又往粼里亲自登门。
这一回再拜岳家,齐天睿多走了些路,上次下聘走的是粼里正街,不曾留意宁家庭院后门果然正临湖。这一回特意驱马绕了一圈,府邸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比自己的私宅大出两倍还富余。如此庭院,小姐的绣楼与书堂该是相去甚远,谨慎的人家甚而都不会有相通的路,若依叶从夕所言“常相见”,必是私下行事不少,看来二人果然有意。齐天睿不觉牙缝里吸了口凉气,吐出来不甚畅快:这丫头真真是个烫手山芋,让他如何依着娘又依着兄弟?与那多出来的聘礼一样:轻不得重不得,远不得近不得,尚未娶进门已是让他一脑门子官司!
新姑爷登门拜望,岳家虽是惊讶,倒甚是殷勤,只是没有提前预备,下聘那日正堂上摆的那架玻璃画屏不见了,随着不见的还有玉雕的香炉、紫檀的花架,此时除了几幅赝品的画,空荡荡的只有桌椅。这么快就现在亲家眼中,齐天睿都觉着尴尬,可那老泰山倒笑得十分暖人,仿佛这寒酸场面与他毫无瓜葛,只应着新姑爷,一面甚为忧心老人的病,一面满口答应更改吉日。齐天睿不觉在心里笑,这嫁妆预备起来倒真是便宜。
商议完亲事,宁家留他用饭,齐天睿原是想多留一刻,想着兴许能见着那丫头,等不及洞房花烛就想瞧瞧这麻烦的源头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又转念才觉自己愚了,无论平日如何不约束,今日断不会让新人相见,只得断了念头,施礼告辞。
齐天睿只管在堂上礼数周正,倒不曾料到这厅堂外头的窗沿儿上一双眼睛正瞧他瞧得仔细,见他们告辞,一跃而下,一双绣花鞋轻轻点在布满苔藓的湿滑上,仿佛一片小叶吹落在水面,轻飘飘不着一点声音,不待他们出门,已是一溜烟消失在月亮门里……
……
江南冬雨,绵绵不住,一旦扯开了头,淅淅沥沥,晴日也是水雾朦朦,油伞遮不去,人如那水中的莲蓬朵儿总是沾着一身水汽,湿漉漉的。
转眼就到了正礼的日子,前一夜,齐天睿陪着老太太用了一小碗粥,又耐着性子应着府里的安排走了一遍礼。彼时已是起了更,众人劝就在新房歇吧,正好也瞧瞧有甚不妥的地方。齐天睿只道不了,明儿再瞧。人都笑说这可是要留到明儿的好儿呢,齐天睿尴尬赔笑,忽地觉着自己真是这天底下最败兴的人,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居然一个都沾不上边。
出门上马往回赶,无意中瞧见夜空里居然远远地亮了几颗星星,齐天睿暗庆幸,好歹明儿给个好天,不说威风莫让他在马上被雨淋得狼狈就是好的。岂料这天只悄悄儿地晴了一夜,隆明儿的时候又滴滴答答下了起来。站在窗前一夜未眠的闵夫人捻着佛珠,苍白的脸庞微微露笑,这就是了,新妇逢不得好天气,是非不断非贤良。
一大早起来,齐天睿就赶到齐府更衣。瞧着外头飘散的雨丝,说不大可不一会儿也能将人潲个湿透,方姨娘说若不成就别骑马了,现成预备的有礼车,不如就坐了。齐天睿正欢喜地想说好,一旁的齐允年道:大男人,一点子雨就受不得,坐车娶亲,成何体统!齐天睿只得赶紧说是,侄儿也正是这个意思。
金丝银线,大红的喜袍,配了朗朗身型、高鼻深眼难得一本正经的模样,一出巷子口,聚集在两边屋檐下瞧热闹的人便都笑眉笑眼地说道:新郎倌真真好模样,原先倒不知道这裕安祥掌柜的竟是如此这般。
高头大马之上,齐天睿已是一脸水珠,好在有帽子不至于太狼狈,身上却是遮不是,不遮也不是,没觉出三叔说的男人气势只觉得湿漉漉的实在不适宜,便这路人毫无遮掩的笑声传进耳朵里,也一时胡乱分辨不出是夸还是损:他这模样是不是不及山西福昌源那胖老头子看着踏实?莫不要碍着生意了?
前头一百吹鼓手,后头一百吹鼓手,不知原先大哥天佑娶亲可是如此聒噪?吹吹打打,一路走,摇头晃脑,和着雨水,居然热闹非凡,直把夹在中间的齐天睿吹了个头昏脑涨,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回头瞧瞧那八抬的喜轿,真想进去避一避。从来不知道娶亲是这么个麻烦事,似是定要游街一样让自己这一排礼担和这一身红给世人瞧个够。吹鼓手们更半天不挪一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铺在街上,原以为那后晌的吉时定得太晚,此刻看来能挪到就不错了。
雨水绵绵,轻轻柔柔地滋润着袍子上的丝线,打不透,湿潮裹了一身,那颜色倒意外地越发鲜亮,只是水边风一过,凉意浸透。
好容易挨到了粼里,一街两旁挤满了人,说瞧热闹倒不如说是等喜包,一路撒下去,人们在雨中抢得不亦乐乎,那喜乐便越发疯了似地排山倒海。
正堂之上,齐天睿大礼叩拜老泰山,眼见堂上又添了那玻璃花屏和一应华贵的摆设,富丽堂皇。礼官在堂外台阶上拖长了音大声宣唱礼单,宁家大门里里外外拥挤的人头便不时传出“啧啧”赞叹之声。
不一刻,吉时到,礼号长鸣,而后那尖声的唢呐又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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