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凤佩,如见君上。
沉静姝手持此物,马车畅通无阻,直奔皇城天牢。
李衿在她帐中逗留,宽衣解带时随意将此凤佩取下,搁在枕头边上,故而被沉静姝拿到。
她只想见一个人。
田复生,或者说谢琪,她曾经称作堂兄的人。
皇城天牢历来关押宗室子弟,重犯要犯,一般人等绝不许接近。
可沉静姝持有凤佩,又是传言中那位被长公主飞身扑救的女子,故而守卫也不敢多问。
值守的卫兵打开牢门,沉静姝披着一身黑斗篷,也不带任何下人,独自进入幽暗的牢房。
侧腰的伤口隐隐作痛,沉静姝小心步下颜色乌黑暗沉的台阶,迎面便闻见一股浓重的腥臭。
也许还夹杂了腐烂的气味,复杂难闻,沉静姝不禁深深皱眉,感到胸口有些恶心。
幸而她有所准备,还带了一小包甘梅,忙自袖中取出,含了一颗在嘴里,缓解恶心。
稍稍好受了些,沉静姝继续往前走,只见牢里幽深晦暗,壁上插着几根火把,勉强照明。
有老狱卒前来拜见,脊背佝偻的老头儿形容枯槁,脸上沟壑纵横,老眼浑浊泛着白,宛如幽灵一般。
沉静姝暗自咬了咬嘴唇,藏在袖中的左手攥紧了凤佩,强作镇定。
是人不是鬼。
“狱官,可知今晚押来的重犯关在哪里?”
老狱卒伏在地上,以头触地,声音嘶哑着回答:“回贵人的话,就在前头甲字第叁号。”
果真押在天牢里,沉静姝即刻吩咐老狱卒领路。
老狱卒颤颤巍巍爬起来,枯瘦的手提起刚刚搁在旁侧的灯笼,一步一步地在前带路。
灯笼唯照亮眼前一小片,两侧的牢室皆是黑团团的,沉静姝有意看了看,应该都是空的。
牢里唯有二人的脚步声回荡,片刻,老狱卒苍老的声音幽幽荡起:
“喏,就是这位。”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甲字叁号房,提高灯笼,照出里头一个年轻男子的脸。
青衣不染,田复生已被去了幞巾,披头散发,然而丝毫没有让他显得狼狈。
俊美而苍白的面容在灯笼的映照下,半明半暗,青丝垂垂,让他更有一种难言的阴柔美,像海底的男妖,充满神秘的蛊惑。
田复生原以为是狱卒前来查房,抬头却看见了一个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人。
沉……静姝?
认出来者,他越发吃惊,却见沉静姝接下灯笼,将那老狱卒先打发走了。
这次,只有二人了。
沉静姝盯着牢里的男子望了许久,轻轻叹息。
“堂兄。”
久违的称呼,田复生眼睛里闪过一丝不一样的柔光,默默地与沉静姝对视。
很久,他才说:“我真想不到是你。”
顿了顿,放在膝盖上的手一紧,“其实我也早该知道会是你的。”
昔日名动京城的沉家才女,一跃成为长公主身边的红人,个中故事早传得有滋有味,田复生又怎会不知道。
他在京城抚琴为生的事情,只告诉过沉静姝。
所以一切都似乎是宿命般的巧合与安排,田复生却突然想,能见她一面也是好的。
他是谢家备受轻视的庶子,只是一个下人意外所生,可即便如此,他也有过少年的心。
沉静姝,这个明明只见过寥寥几面,甚至还该算他的堂妹的女子,不经意就种进了心里,生根发芽。
“你知道我来了京城?”
沉静姝才问出口,猛然又想到刚刚田复生所说,不由吃惊,“你既知我来,如何不……”
既知她来,或将成为妨碍,如何不下手除了她?
田复生并未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他知道,她是何等冰雪聪明的女子。
不知哪儿来一缕过堂风,吹得灯笼里暗橘色的火光摇摇,更叫周遭晦暗难明。
彼此的面容都似乎模糊不清,沉静姝却在这一刻终于明白:原来他真是有意的。
广陵谱多么难得的残本,谢琪不仅精心填补完整,而且附上了许多相关的手札,寄给自己以做欣赏。
书信不断,其实他寄给自己的最后一封,除了提及在京城的着落,那暗涌的情愫已经呼之欲出了。
沉静姝突然觉得很难过。
他着情于自己,却也因此陷于牢狱。
“你……想活命的吧?”
沉静姝将灯笼往前凑了一点,看着田复生,“那就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我想法子让你出去,你不要再回京城,远远的走。”
她说得有些急切,但很真诚。
可田复生只是付之一笑,脸上并无半点可能逃出生天的喜悦。
“她对你好吗?”他问。
沉静姝一怔。
毫不相干的问题,却很明显,说的是“她”。
提着灯笼的右手一颤,沉静姝避开田复生暗含灼热的视线,低低道:“嗯。”
突然醒悟堂兄的情感,沉静姝感到别扭,她实在不欲多待。
“总之你只要做个聋哑的,其余我总有办法。”
说完便要提灯走开,可刚刚转过身,未及迈步,猛听身后道:“你真的了解她吗?”
沉静姝生生顿珠,半晌,她回过头,望着田复生,一字一顿道:“你想说什么?”
话一出口,沉静姝便后悔了。
可已无余地。
“蜀地湿热,苗家虽然世代为伶人,但因时因地,也由祖上留下几门密不外传的药方。”
“她没有告诉你吧,她在苗家找到了什么?”
沉静姝忽然感到喉咙有些干,隐约的凉意,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沿着脚踝,一点点爬上了后背。
田复生看着她,“我不知道她当日去苗家究竟为了什么,但事后,她从苗家带走了一个古方。”
被残忍屠戮的苗家山庄,田复生赶回来的时候只余一片废墟里,他在后院,发现密窖内暗格藏着的方子被人翻出,并且少了一方。
“苗家的古方多是医治当地瘴气导致的邪热入体,还有些熬制解暑梅汤的法子,唯有一样,记载的是一纸奇方。”
“按此方所配之药,下在酒中味甘回甜,饮之周身发热,其性烈,少量可以驱寒去疾,对宫寒颇益。”
“但若下在平常水中便是毒药,无色无味,一段时间之后才会发作,中毒之人,死相安详,无处可疑。”
稍顿,田复生幽幽道:“静姝,你如此聪慧,可知先帝……”
“够了!”
沉静姝打断他,眼神突然锋利如刀。
“不要再说了,把你知道的这些都给我通通烂在肚子里,”她几乎咬牙切齿,“如果你还想活命!”
“……”
向来温婉的沉静姝一反常态,田复生竟然在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浮动的晦暗。
瞬间,他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根本不是想来问他什么,她是来警告他的,甚至于……是威胁。
心,终于在这一刻死了。
原来她只是来确定,自己不会对那个人有所危害。
眼睛里的生机都刹那黯淡,田复生垂下眼眸,再不发一言。
沉静姝平缓了一会儿情绪,又叮嘱了一遍:“总之,你不要多话。”
说完,便不再停留。
出了阴暗潮湿的牢房,沉静姝精神恍惚,正在这时,看见了外头亮堂堂的火把。
一队士兵呈包围状散在百步之外,最前面,距离自己不足十步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一身玄袍,李衿。
沉静姝于是停了下来,就这么隔着,望向她。
先前在温池山庄,月事好了之后,李衿偶尔会让她喝一杯甜酒,说是用特别的药材泡成,对宫寒有益。
酒味清甜,入口即回甘,饮之周身浴暖。
那酒里是什么,已经昭然若揭。
先帝李樘,长公主辅佐上位的睿宗,一年之后即病重驾崩……举朝哀悼。
李樘身体历来欠佳,所以,大概没有人会把先帝之死与辅佐他的长公主相联系。
“卿卿。”
不知何时,李衿已走到她的面前。
仿佛是知道沉静姝来这天牢的目的,李衿低下头,声音很闷很闷。
“我曾经问过你,在你眼中,当今长公主是否是个心如毒蝎的妖妇。”
沉静姝沉默,李衿见状,不由心如刀绞。
其实她早知道答案的……
当日,李樘的寝殿里,是她亲手递上那碗毒药。
“四哥,你该喝药了。”
李樘脸上一点血色也无,他低头剧烈地咳嗽,错过了李衿在那一瞬间颤抖的手腕。
“唔……”
李樘接过药碗,还努力对李衿笑了笑,“安定,真是辛苦你了,不仅要担着政务,还要照顾我这个没用的四哥。”
李衿点点头,想回应一笑,嘴角却生生僵住一般。
李樘又低低咳嗽起来,待缓过一点,要喝药时,李衿突然喊道:“四哥!”
她下意识按住他的手腕,心乱如麻。
李樘奇怪地看着她,李衿痴站了片刻,嘴里说出的话却是:“你慢些喝……”
鸠杀自己的血亲,她终于也做了和母亲同样的事。
正如那日在上阳宫里,垂垂老矣的武皇,她的母亲对她说的:“你的身上流着我的骨血,安定,你跟我是一样的……不择手段。”
李衿感到痛彻心扉的冰凉。
“卿卿,我若说我没有野心,你可信?”
她攥紧了衣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其实,长安城中那么多贵家儿郎,你若执意要嫁,我总可替你挑一门……”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李衿的右脸火辣辣的烫。
沉静姝咬牙切齿,双目泛红,她恶狠狠揪住眼前这人的衣襟,一字一顿道:
“混蛋!我只要你!”
不知道这样“烈”的沉娘子,大家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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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回我只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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