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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6章 活下来

    宋英英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居然脑子一热就冲进了病房,和那杀死自己的恶鬼面对面。
    她也没想到那恶鬼居然反应如此迅速,瞬间就意识到了她的存在,单手将她制住的同时,还能控制住方晓恬。
    喉咙被掐住,窒息感让她痛苦。
    她明明已经死了,不再有肉体,也不该再感到这种肉体上的痛苦,现在却分明感觉到呼吸不畅。
    疼痛感随即降临。
    咽部的疼痛转瞬变成了小腹的剧痛。
    她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回到了自己被杀的当天。
    病房雪白的墙壁和刺眼的灯,都让她意识混乱。
    耳边响起重物碰撞的嘭嘭声,伴随着那声音,死时未曾看见的鲜红在眼前弥漫开。
    她翻起了白眼。
    只剩下白色的眼睛看到了母亲模糊的面容。
    母亲冷漠地高举双手,将笔记本砸下——
    不!不是妈妈!
    宋英英挣扎着,眼球剧烈颤动。
    这样下去,她又要被杀死了!
    宋英英惊慌起来。
    她第一时间想到了尹士康。
    康叔不在这儿。康叔留在了三院。
    现在能救她的只有……
    黎云的面容浮现在宋英英脑海中。
    刹那,宋英英恢复了几分冷静。
    她抓挠着扣住自己喉咙的手,看向这只手的主人,冷静下来的心又马上产生了起伏。
    一群白大褂中,黎云被挤在了中间。
    他的眼神冷漠,就像是宋英英死亡当日看到的母亲的模样。
    手指收紧。
    宋英英只觉得自己的喉咙要被捏碎了。
    怎么会这样?黎云……怎么会是黎云?
    宋英英的恐惧感油然而生,无法抑制,也无法让自己的大脑正常思考。
    她要死了。
    就像是肉体死亡时那样,她真切感受到了自己的死亡正在临近。
    这次是真正的死亡。
    她都能看到自己死亡的模样。
    死后魂飞魄散,酆都、阳间,都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因为她不会再有“身体”。
    这是彻底的消散。
    濒死感让她垂下了双手,被恶鬼单手举在半空。
    她的身后,隔着一堵墙和玻璃窗,林友德只看到她飘荡的背影。
    林友德觉得宋英英这时候才像是一个女鬼。
    比在重症科初见、在夜间病区走廊见到时,更像是典型的女鬼。
    她垂着的四肢仿佛毫无分量,穿在身上的夏装也变得破碎,分解、重构,变成了一套条纹病号服。
    那病号服的款式很老旧,材质也很糟糕,像是轻飘飘的纱。
    就跟宋英英现在的状态一样,轻飘飘的,悬在半空中,风一吹,就会随之摆动。
    林友德身体里那股恶寒的气息更重了。
    他不禁倒退了一步,身体撞到了小队长。
    他看向小队长,忽然间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来。
    他是警察。他负责保护受害者方晓恬。
    他才是那个应该第一时间冲进病房的人,而不是宋英英那么个小姑娘——尽管从出生年份来计算,宋英英年纪都比他大了。
    林友德心中的勇气冲散了那股恶寒感,他跨前了一步,又驻足停顿。
    他要怎么做才能救下宋英英,救下方晓恬?
    他要怎么对付一只恶鬼?
    电影里面都是念咒语,或者是用一些道具……道具……道具……
    林友德再次看向小队长。
    “怎么了?”小队长只觉得莫名其妙,又担心林友德的精神状况出现什么问题。
    “队长,你说过你有个护身符。”林友德也是病急乱投医,临时想到的东西就是刚听小队长说过的护身符。
    “哦。你要是觉得这有用,我让我老婆给你也去求一个。可能你自己去求更好一些。”小队长并不吝啬,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只小小的锦囊。
    林友德攥住那锦囊,转头一看,宋英英的身影褪去了颜色,变得惨白。他不懂鬼的事情,但也知道宋英英是愈发危险了。
    死马当作活马医。
    先试试再说吧。
    林友德这样想着,冲向了病房门。
    “哎,小林!”小队长喊了一声。
    黄队长本就留意到了他们两个的小动作,这会儿就皱眉看向了林友德,同小队长一样迈腿准备拦住他。
    林友德的动作着实出人意料,他下定决心后,也是果决干脆,根本不等人拦下,手就按到了病房门。
    病房门关着,门禁却是在刚才医生护士进进出出拿设备和药材抢救时,就解开了,并未上锁。
    门打开,靠近门口的小护士玫玫猛地转头,本能地喊道:“你们不能进来!”
    她喊出声的同时,病房内一众白大褂中,只有那恶鬼微微侧头,看向了门口。
    林友德和他对上了视线。
    四目相对,林友德死死握着手中的护身符,余光瞥见方晓恬逐渐失神的双眼和宋英英完全不见瞳孔的眼珠。
    他僵住的身体再次迈步,身前小护士玫玫阻拦的手和身后小队长拽着他胳膊的手,都没能阻止他这一步。
    “你做什么!”玫玫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林友德!”小队长的声音中带着焦急和怒意。
    两道声音汇聚在一起,和林友德跨出的第二步重合。
    那只是小小的一步,几乎只是挪动了一下脚掌。
    林友德无法再进。
    他只能大喊出声:“宋英英!”手一甩,将那护身符朝着恶鬼的手臂扔去。
    恶鬼眼中流露出惊讶,并未做出躲闪的动作。
    不过,它身边围着的那些白大褂们都意识到了情况不对,从抢救中分了一丝注意力过来,见到有东西飞来,身体本能地闪躲。
    恶鬼和宋英英暴露在林友德面前。
    宋英英飘荡的身体颤了颤。
    她眼前看到的黎云变成了水中月,被风吹皱了光芒,重新变回到了身着白大褂的医生模样。
    “黎云。黎云!”宋英英的喉咙里挤出了不成调的声音。
    那声音落下,病房里就多了什么东西。
    林友德只觉万千压力当头盖下,身体忽然一软,直接往地上坐去。
    玫玫重心不稳,往前扑倒,又跟同样猝不及防的小队长撞在了一起。两人脑门磕到,一起后仰。
    林友德只感觉自己头顶被阴影笼罩,一瞬后,又被病房刺目的灯光破开。
    光影的变化让眼睛无法适应。
    林友德看到了虚幻的景象。
    那是一间阴暗的客厅,阳台的窗帘拉着,不透光。
    似乎是在黑夜中,室外根本没有光。
    室内没开灯,却又是微微亮着的,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光源。
    突然,阳台光芒大盛。
    强光中,能看到悬在阳台的三道身影。
    说是身影,那其实是三个挂在阳台上的娃娃。像是房间的主人在洗晒过后,将它们遗忘在了阳台上。
    娃娃转动着,一圈又一圈。它们投射在窗帘上的影子一圈圈变大,变成了成年人大小的三个身影。
    窗帘自动拉开,阳台暴露在眼前。
    三个男人吊在晾衣杆上,身体旋转着,带动晾衣杆发出吱吱的声响,他们铁灰的脸上是睁着的眼睛和嘴巴,如同无声地诉说着死亡的痛苦。
    林友德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方晓恬这起案件的三个犯罪嫌疑人谢轩荣、王嘉、李昂。
    他们成了吊在晾衣杆上的尸体。就死状来说,并不比警局办的那些恶行案件中的尸体恐怖,可他们给林友德带来的震撼感比那些血淋淋的残破身体更强烈。
    视线一转,林友德就看到了倒在阳台角落的其他尸体。
    他也认得这些人,他们是三名犯罪嫌疑人,以及方晓恬和陆雨的父母。
    尸体层层叠叠,堆满了阳台,血液灌满了阳台,往客厅流淌。
    林友德听到了尖叫声。
    尖叫声好像是从他自己体内发出来的。
    下一秒,他的视线就被强制转了一百八十度,看向了身后。他的身体似乎想要跑,但刚转身,就看到了立在门口的陆雨。
    陆雨站在大门口,倚着门,冲他微微笑着。
    她看起来就像是正常的人。
    只是这念头没能持续多久,陆雨的身体就软倒下来,鲜血不知道从哪里渗出,一直蔓延到了林友德的脚尖。
    粘腻的血液在地上汇聚成一个奇怪的图案。
    林友德看到了不属于自己的手。
    他的手举了起来,手中还捏着一个娃娃。
    他将娃娃挂到了晾衣杆上。
    他将王嘉挂到了晾衣杆上。
    他的身体做着这不合常理的动作,内心却在不断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没有逻辑的噩梦,充斥的是彻骨的恐惧。
    在尖叫声中,重物撞击声一声响过一声。
    林友德的腹部痛了起来。
    他低头看去,只见属于小女孩的纤细身体上,有鲜血流出来。
    嘭!
    什么东西砸在了这具身体的腹部。
    林友德抬眼,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那女人冰冷的目光让林友德浑身发寒。
    恐惧感没有因为场景的切换而消失,只是从一种歇斯底里的恐惧,变成了一种充满悲痛的恐惧。
    过了一会儿,林友德又被关在了狭窄逼仄的黑暗地方,车轮滚动和发动机带起的轻微震颤,让林友德觉得自己正被关在驶向死亡的汽车中。
    车子忽然停下。
    林友德听到了脚步声。
    他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脑中想象着那个脚步声的主人来到车厢前,想象着那个人伸出手,按着车厢门。
    接下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是迎面捅来的一刀,还是其他什么凶器?他会怎么被杀死?他……
    脚步声停下后,没有再响起,黑暗之外也没有任何动静。
    等待的折磨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久到林友德觉得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时,他听到了声音。
    “……真有这种东西,那还要我们警察做什么?……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不能跟普通老百姓一样,看到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随随便便就信了。我们的职责就是保护老百姓不被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害了。……”
    “……血呼啦差的东西你不怕,怕这种神神怪怪的东西?”
    他原本不怕,现在怕了。
    “……医院里看到的死人,也不一定比我们法医楼那儿看到的多。哪儿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是有的。他现在就在经历。
    “……案子都是人做的,能想出来的手段,万变不离其宗。”
    可这些东西不是人。
    “……哪儿来那么多神啊鬼啊的事情啊。都是以讹传讹。你是当警察的人,以事实为依据啊。”
    事实就是真的有这些东西啊!
    “……好好干你的本职工作。……你自己当警察的还信呐?”
    他也不想相信,可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志愿成为……”
    “……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
    “……执法,清正廉洁……”
    “……不怕牺牲……
    “……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
    “……恪尽职守,不怕牺牲……”
    “……为人民服务……”
    “……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
    心底深处,有什么声音涌现了出来,越来越响亮。
    林友德觉得黑暗中出现了一束光。
    身体再次本能地动了起来。
    他伸出手,要从黑暗中抓住什么。
    他抓住了一只手。
    纤细的、脆弱的、无力的手。
    他立刻联想到了病床上的方晓恬。
    他只见过病床上的方晓恬,第一眼见到方晓恬的时候,她就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身体和病床边的仪器连接着,那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眼见到的陆雨。和死时的冰冷身体不同,与方晓恬也不同,第一眼见到的陆雨虚弱,却仍然有着生气。即使知道了自己家人的噩耗,她也坚强地没有掉眼泪。也可能是眼泪早就流干了,根本无法流泪。但她的眼睛里还有着光。她问了方晓恬的情况,得知方晓恬幸存后,她的眼中就有了丝丝喜悦。
    林友德又记起了最近才遇到的宋英英。那小姑娘一会儿变一张脸,就跟大多数她这个年纪的小孩一样,情绪总是时好时坏,让人捉摸不透,可又是那么的鲜活,和尸检报告中僵硬的躯体截然不同。
    她们本应该好好活着,好好享受生活的。
    林友德的手上多了力气。
    他看到了黑暗中的情景。
    躺在病床上的方晓恬,被举在半空的宋英英。
    还有,还有那晚在病房内无声无息死去的陆雨……
    他只来得及抓住方晓恬和宋英英,眼睁睁看着陆雨沉入黑暗。
    他低着头,看到了自己身上的警服。
    为什么会想要当警察呢?
    他其实原本想要当法医来着。
    想当法医,也只是因为十几岁念书的时候,单纯觉得法医很帅,解剖尸体、侦破案件什么的太酷了。
    没考上法医,临近毕业的时候,盲目随大流地准备去考公,在好几页的公务员岗位中,看到了警局,便回忆起了高考时对法医的崇拜,选了这志愿。
    从警两年,他还没“帅”过,跟随着师父和小队长,还从没真切感受过自己救了一个人、自己抓了一个罪犯,电影中那种曲折酷炫的剧情更是离他遥远。
    他有片刻的迷茫,但手中轻而沉的分量,让他回过了神。
    他这时候才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好像被钉在了这一奇妙的空间。
    他动弹不得,只能死死抓住自己找回来的两个人。
    那两个人毫无动静,仿佛已经死去,林友德却知道她们还活着。
    她们陷入到了噩梦中,就像刚才的他那样。
    她们需要一点指引。
    林友德觉得手上一沉,有什么东西在另一头拉扯着宋英英和方晓恬的身体。
    林友德着急起来。
    热源凭空出现。
    林友德只觉得自己面前燃烧起了一团火。
    火焰中,有奇怪的凤鸣声划破天际。
    那种拉力在火焰燃烧的刹那莫名消失,可这奇怪的空间并没有因此被破解。
    噩梦结束了,但两人还没有苏醒。
    林友德焦急地看向了宋英英和方晓恬。
    失去了家人,还有朋友。
    相伴十几年的朋友,会取代家人,成为心灵的支柱。
    林友德感觉到了什么,看向了宋英英。
    宋英英睁开了眼,如同刚睡醒的人,迷迷糊糊,不知道身处何方。
    如果连朋友都没有了呢?
    林友德无端生出了这样的念头,视线转向了方晓恬。
    人的本能,求生的欲望,总是存在的。
    活下去……活下去……
    林友德只能在心中默念。
    他分神地想起了师父老吴平时的教诲。
    他们这些刑警面对受害人、面对受害人家属的时候,总不免要充当心理医生的角色。他们面对的永远不会是理智的当事人。
    老吴从警多年,人情世故自然比林友德老练。林友德有些懊悔自己过去没有好好练习过这方面的技巧。
    他这时所能做的,只是不断叫着方晓恬的名字,不断叫她活下去。
    以一个外人,一个侦办她案件,却未能抓住凶手、也未能保护下她朋友的警察的身份,不断呼唤她。
    对不起……
    林友德忽然感觉到了一阵无力。
    那天晚上,如果他能进入病房,如果他去看一眼陆雨,而不是呆在病房外,事情会变得不一样吧?
    陆雨会活下来,而不是刚逃离歹徒的魔掌,又陷入到恐惧的死亡陷井中。
    对不起。
    没能救下你的朋友。
    求求你,不要死,活下去。
    林友德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死死抓住方晓恬的手。
    方晓恬的眼皮颤动了一下。
    “把他拉开!这是搞什么?”
    “人好像休克了!”
    “分两组人!分别抢救!”
    “主任,方晓恬醒过来了!心跳恢复!”
    方晓恬的眼中重新凝聚起了光。她艰难地挪动脑袋,看向了自己的手。
    一个陌生的男人倒在床边,抓着她的手腕。
    温暖的体温透过那只手传来。
    方晓恬不知不觉流下眼泪。
    她还活着。
    至少,她活了下来……
    作为唯一的幸存者,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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