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民面部表情僵硬地扭头去看他刚刚告了叼状,正得意洋洋的老爹,总算知道为啥世界上会有那么多窦娥了。
王大栓又唯恐天下不乱地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王树民呆滞地看着他,谢一自动翻译说:“干爹还说,让你这不孝儿子一辈子打光棍才好呢。”
王树民抱头。
好不容易把王大栓安抚好,谢一出去打水,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王树民站在病房门口,斜靠着门框,深深地看着他,那眼神在背光的地方好像发着光一样,谢一情不自禁地顿了顿。王树民笑了:“小谢啊,没有你我们可怎么好?”
谢一愣住了,半晌,才略微侧过头去,低低地笑了一下,从王树民身边擦过:“应该的。”
都是……应该的。
第二十二章 为了谁
习惯于一个人行走,一个人努力,一个人把所有的苦所有的累都埋在心里,习惯了孤独。所以身边有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反而会觉得不安,会生怕离得太近,而让某些人失望,会怕控制不了和某些人的关系,和某些人的距离。
于是王树民把大衣搭在谢一身上的时候,谢一几乎立刻就感觉到了有人靠近,然后睁开眼睛。
王树民有点心疼,毕竟人家是为了他自己的老爸才辛苦成这样的。那败家王大栓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天到晚地认准了谢一似的,一会儿看不见也不行,比孩子还难哄,谢一干脆就成医院常驻人口了,晚上防着王大栓有事,得警醒着,老也睡不好,所以白天一有机会就靠在椅子上歪一会。
王树民见他醒了,拍拍他的肩膀:“回家睡会吧,我们家老妖孽忒能折腾人了,回家让妈好好给你做点好吃的,睡一觉。咱们这冬天冷,你在这睡容易感冒。”
谢一抹了把脸,是觉得自己头有点沉,没推辞,站起来把衣服裹在身上:“你有事叫我。”
王树民心说有事也不能叫你了,这到底谁是亲生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问了谢一一句:“请这么长时间的假,那边工作没问题吧?别耽误你正经事。”
谢一脚步顿了顿,笑了笑,低低地说了声:“没事。”转身走了。
王树民也没往心里去,只是小小地感慨一下,这年头还有这么好心眼的资本家,高薪养着员工,有事请长假,还爱请多长时间就请多长时间。
他这几天心里有点小动荡,看着王大栓就这么突然起不来了,好像以前印象里老长老长的、过不完似的日子,就那么变得急促起来——好比一卷卫生纸,看着挺多,抽着抽着就抽没了。
他开始认认真真地想,自己真的就要像父母一样,这么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地过一辈子?
这么一天一天的看着自己变老,然后娶个看得还顺眼的妻子,生个孩子操操心,就这么过去?他厌倦起办公室里面没完没了的鸡毛蒜皮,和那些无谓的办公室政治,好男儿志在四方,有些人天生就比别人心大,受不得小富即安。天南海北,哪还能容不下他呢?
当然,鉴于目前全家人都比较忙乱的情况,这些想法只是在心里动荡一下,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在老娘心理状态不稳定的时候和她提辞职的事……要不然,大义灭亲是轻的。
谢一脑袋有些昏沉地走出医院,下意识地把衣服紧了紧,这才发现,他顺手穿在身上的衣服不那么合身,袖子明显长出了一截——居然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把王树民披在他身上的衣服给穿出来了。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叫了辆出租车,报上地址,坐在后座上,微微低下头去。鼻腔里充斥起一股清清淡淡、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的味道,可不知道为什么,谢一就是能够感觉到,裹着这半旧的衣服,冷风也不那么刺骨了起来。
他想起王树民刚刚无意间问起的话——什么公司能让他请那么长时间的假呢?
这人真是在供电局待得时间长了,脑子已经难从那种闲散的氛围里转过弯来,其实就算经理真的给了他那么长时间的假期,以谢一的责任心也不能擅离职守那么长时间。但这边需要他。王大栓出事以后,王树民想起来第一个要通知的人就是他——所以事业什么的,也只好放一放了。
前天早晨,趁着去卫生间的时间,谢一打电话回去和经理好好谈了谈,昨天已经把正式的辞职申请发过去了。
至于在这边要待到什么时候——谢一想,就到他们再也不需要他的时候吧,反正这么多年打拼,存款数量够他舒舒服服地度过一段无业游民的日子。
很快到了地方,谢一付了车钱,对司机师傅说了声谢,晃晃悠悠地上楼了。谁让自己喜欢他呢,谁让自己那么不争气,这么多年来还一直喜欢他呢?
喜欢他,就是欠了他的。
这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谢一一边上楼一边掏出来看,屏幕上一跳一跳的“土匪婆来电”,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拒接了。静默了片刻,铃声又响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一觉得这回那个“土匪婆来电”的跳动好像更急促了一点似的,他咬咬牙,壮士断腕一样的表情,又给拒接了。
这回手机终于不响了,过了一会儿,跳出一条短信来,谢一打开一看,里面简单易懂的只有三个字:“你有种。”不用看都能想象得到某人呲牙咧嘴,一脸要把他拖出去大卸八块喂狗的模样,他摇摇头,关上手机:“干妈,我回来了。”
可是这姑娘之所以在谢一的手机上登记用户名为“土匪婆”,那必然是有土匪婆相应气质和特征的。谢一咬牙加跺脚地拒接了她的电话,还关了手机,这就已经是赤 裸裸地挑衅这婆娘的权威了,嗯,这是后话。
到了晚上贾桂芳去医院给王大栓送饭,王树民勤快地洗碗收拾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谢一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天的谢一好像格外好说话似的,偶尔他问一两句对方的个人情况,也能得到些不那么详细的回答,起码不在拿两三个字搪塞他了。
这铁板一块似的家伙总算有了那么点要开缝的意思,王树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小兴奋,跟打了鸡血似的,跟谢一唠叨起来没完。
“嗯,所以你就考了那个高级口译的证?行啊,说考就考下来了。”
谢一笑了笑:“没,其实第一次口试没过。”他现在都记得考官按下录音机录音键的时候的样子,那脑袋里真是不折不扣地一片空白,上来就是英译汉,基本上一个词都没听懂,编都编不出来,小腿在底下不停地转筋。
高级口译的考试,是笔试过了以后,有四次口试的机会,每次口试两百一十块钱,对于别人来说,这两百一十快也就是一顿自助餐的钱,可是对于谢一,那是大半个月的生活费。他记得那天下了点小雨,晚秋的凉意浓浓地笼罩上来,他浑浑噩噩地从外国语学院出来,上了地铁,结果坐反了方向,不知道从哪里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有时候不努力是一回事,努力了没能做到,是另外一回事。
王树民背对着他洗碗,没看出他的神色,继续自顾自地说:“我一听那名儿就眼晕,初中学那点ABC早就还给老师了,你说那帮外国人,一天到晚前轱辘不转后轱辘转的,不咬舌头?”
谢一想了想,认真地说:“反正我没咬过。”
说完自己也笑了,那些最辛苦的日子都过去了,时间长了,每次想起来,各种感情也都越来越淡,反而觉得珍贵起来。年轻时候经历得多些,其实是件好事情,把各种苦处都吃个遍,将来再遇到什么,也就波澜不惊了。
顺利的人有,一辈子没受过波折的幸运儿也有,可不要指望,那就是我们自己。
王树民无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就那么不轻不重地被谢一的笑容给电了一下,胸口一热,他赶紧回过头来,认真完成洗碗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不知所措于那一刻心里清楚、却又不愿意想明白缘由的悸动。
正这当儿,电话响了,王树民在墙上挂着的抹布上擦了一下手,回头接起来,那边停顿了一下,有个声音很甜很好听的姑娘操着一口南方口音的糯软的普通话问:“喂,您好,请问谢一在吗?”
“啊?”王树民当时就是一愣,这算什么?女朋友?打电话打到家里来?电话号码谁给的?谢一?七八个念头瞬间就从前特种兵的脑子里划过了,王树民突然觉得好像被人打了一个闷棍一样,说不出的难受。
没听见他的回音,电话那边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呃……不好意思,我是他朋友,有点事情找他,请问他在吗?我没打错吧?”
王树民这才回过神来,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十分勉强地笑了一下:“哦,在,在,等会儿,我给你叫去。”
谢一脸上的表情有点无奈地接过电话去,刚“喂”了一声,就听见那边甜甜的小姑娘立马儿变成了个悍妇,冲着他就吼了一句:“侬脑子瓦特啦(你脑子坏了)?”
王树民回厨房继续收拾,可是耳朵却恨不得贴过去,就见谢一带着种有点纵容有点点无奈的笑容听着那边小姑娘说话,小姑娘基本上是七八句上海话夹杂着一句普通话,再加上离得远,王树民恨不得自己长了顺风耳加自动翻译器。谢一笑着说一声:“泠泠,我……”
再次被那边打断,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王树民心里不爽,非常不爽,谢一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谢一什么时候这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了,泠泠……叫得那么亲热。
心里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啧,谁把厨房的醋瓶子打翻了?真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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