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鹰儿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的姑奶奶啊,你说的这宝可是我爹留给我,用来保命用的。不到万不得已可不敢乱动!”
朱珠儿大怒:“你的命是命,我爹的命就不是命了?你也不想想,今天那两个人贩子敢闯进我们家里来抢人,明天还不把我们全都一把火烧死?!”
陆鹰儿想想也有些道理,他又是远近闻名的惧内,于是缩着脑袋跑回到了东边院子里头,过了半晌儿才捧出一个三寸来高的封口泥坛。
叶佐兰站在一旁凑热闹,依稀看见泥坛上贴着一张写了字的红纸。打头得依稀是一个“戚”字。
朱珠儿得了泥坛,顿时眉开眼笑。她一边嚷着让人牵驴,一边跑去屋子里头梳妆打扮。
“大叔……”叶佐兰偷偷问陆鹰儿:“坛子里的是什么宝物?”
陆鹰儿上下打量了叶佐兰一番,反倒贼溜溜地笑了笑,打出一道哑谜。
“你有、我也有,皇上有、神仙也有;可是有些人……却偏偏没有。”
陆鹰儿的哑谜,叶佐兰没有猜到,不过答案很快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一番涂脂抹粉之后,朱珠儿骑上她专用的胖驴出了门,一走就是整整两个时辰。未时初刻她终于回来,却什么话都不说,只坐在堂屋里,拿着一朵花长吁短叹。
最早发现她异常的人是叶月珊,接着叶佐兰和陆鹰儿也凑了过来。
“老婆,这花和你一样美!”陆鹰儿讨好道:“让我帮你簪到头上去吧。”
“滚开!”
朱珠儿甩给丈夫一记白眼,又摇晃着脖子将花朵凑到鼻子前面:“这可是我从掖庭宫内侍省的侧门里偷摘回来的,皇宫里面的花欸!戴我头上岂不是看不见了吗?!”
“是是,夫人英明!”陆鹰儿依旧陪着笑:“那,夫人你求人家的事儿,办妥了吗?”
朱珠儿闻言,脸色顿时黑沉下来:“老娘没见着正主儿,只将事情告诉给了一个小的。那小的说,若是秋公有意,自然会派人来与我们通传。可什么时候却不一定,也不准我们再催。”
她正说到这里呢,瓦儿忽然从前院跑了进来,大声嚷嚷着,说是“宫里有人来了”。
朱珠儿一听,大喜过望,急忙把花插在鬓边,又一手拽着陆鹰儿就奔往门口迎接。
叶佐兰心里好奇,于是也跟过去,却躲在一处细竹掩映的漏窗后头偷看。
大门口来了好一匹枣红色的大马。牵马的是一个二十出头岁数的白面文士。只见他一身青袍纤尘不染,两脚紧紧并拢着,勉强站立在门前唯一一块没沾泥水的青石板上,又用手巾掩着鼻子,皱起眉头。
朱珠儿和陆鹰儿急忙上前问安,又要请他进屋喝茶。那文士却推说不必,直接传话道:“尔等的请求,秋公已经应准。明日一早,秋公他‘老人家’将亲自过来取走‘宝贝’,你们好生伺候便是。”
朱珠儿一听,连声称谢,又取出从忠伯那里摸来的银铤想要塞过去。那文士却不稀罕,只道一声“告辞”就又上马离去了。
那边,朱珠儿正在得意,叶佐兰却纳闷起来:“刚才那人是从宫中来的,我看他也不像是个武卫,那多半就是个宦官了。可大叔大婶为什么会认识宫中的宦官?”
“怎么,难道你还没想明白?!”躲在他身边的叶月珊忽然插了一句嘴。
“明白什么?”叶佐兰傻乎乎地反问。
“就是大叔大婶他们……这里……东院……”叶月珊张口就想解释,然而话还没说出,脸就先红了起来:“就是、是把男人变成宦官的地方啦!”
说完这句话,叶月珊就捂着脸跑开了。
第23章 天罚
事后想想,叶佐兰不禁要嘲笑自己的迟钝。
陆鹰儿是刀子手,干得是替人净身的肮脏活计。因为同样要操刀动肉,所以才会拜为人刮骨剖腹的华佗为祖师爷。
被净身者均为男子,全都要经受别人难以承受的巨大痛楚与精神折磨。因此陆鹰儿才会设置一所东院,将这些人关在一起,方便照料与管理。
而陆鹰儿与朱珠儿两人至今无嗣,也被朱珠儿归咎于陆鹰儿断了太多男子的“生路”,所以才遭天谴,断子绝孙……
那么,陆鹰儿从东院里头抱出来的那个“宝贝”,难道就是……
叶佐兰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朱珠儿又在喊他干活儿了。
传话的宦官一走,众人就开始了大扫除。屋前屋后的杂物被搬走,后院里的药匾和鸡群被挪开。里里外外的地面用井水反复冲刷,尤其是门口的那几块青石,还用板刷洗刷了好几遍。
光是叶佐兰他们这几个人显然不够,最后就连东院里头,还算能够走动的几个人也被叫出来帮忙。这其中就有那个叫做“柳儿”的少年。
叶佐兰原本以为柳儿应该与自己差不多大小,甚至更幼小一些。然而一见才知那竟是个与瓦儿差不多年纪的。至于模样,倒和他想象得差不了太多——皮包着骨头,又黑又瘦,反倒显得两颗眼珠子大得吓人。
叶佐兰冲着他有点尴尬地笑笑,他也回报以同样的表情。而叶佐兰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再去问问他,那个“受伤的地方”,现在还疼不疼了。
——————
如此,陆家上下劳碌,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叶佐兰浑身腰酸背痛,十指泡得发白起褶。他一躺回到床上就立刻呼呼大睡,再没有精力去揣摩父母与瑞郎的事。
然而他才睡了短短不到三个时辰,就又被街鼓给吵醒。陆鹰儿吩咐他跟着瓦儿一起烧早点,叶月珊则帮着朱珠儿梳洗打扮。
昨天那朵从宫里摘了来的花,在井水里养了一夜。可惜此刻还是有点蔫儿了,朱珠儿倒也不介意,依旧让叶月珊帮忙,将它簪在了发髻上。
大约卯时三刻,在西门望风的瓦儿跑了回来,大喊着“人打西边过来了”。
嘚嘚的马蹄声如临阵的鼓点,回荡在这破败荒凉的城坊之中。朱珠儿和陆鹰儿又高兴又紧张,走足无措地跑出门去迎接。
叶佐兰与叶月珊虽然不方便露面,却也躲到了漏窗后头,小心翼翼地朝外面偷看。
只见十五六名身着银色明光铠的高挑军士,腰佩长刀与令牌,胯下俱是清一色的西域大黑马。杀气腾腾、威风凛凛,果真如天兵降临。
转眼间这队人马就到了门口,为首那位也不下马,只勒住缰绳俯视着众人。
“人犯何在?!”
“让妾身带路,让妾身带路!”
朱珠儿急忙牵出她的那头胖驴,自告奋勇地要带着几个军爷去菜市场找那瘦猴。又让陆鹰儿领着余下的许多人,直接去南市搜捕那两个杀千刀的人贩。
两队人马就在陆家门口分道扬镳,不出一会儿,叶佐兰就听见远处轰然热闹喧嚣起来了。
东边传来器物碎裂的声音,鸡飞与狗叫,棚户倾倒的轰响……而西面则有木板碎裂、铁链铮铮、有人疯狂地笑着、还有人操着听不懂的语言疯狂叫骂。
但是无论东边与西边,都有兵刃碰撞的脆响,有血肉飞溅的雨声。有人在惊叫与怒吼,也有人在哭号和求饶。
有些人死了,有些人则正在死去。
叶月珊吓得抓紧了叶佐兰的衣袖,而叶佐兰也从未听见过如此嘈杂、恐怖、狂乱的洪大之音。
从前,他曾经想象过征战沙场,想象过塞外壮烈的羁旅生涯。可他却从不知道——原来一场坊巷里的小小械斗,就能够让他心跳加快,血脉偾张!
并没过去多久的时间,四周围的喧嚣声又开始归于平静。
慢慢地,叶佐兰所能够听见的,只剩下一些痛苦的呻吟。而当清脆的马蹄声再度响起的时候,就连最后的呻吟声都听不见了。
那些银甲黑马的骑兵归来了。
黑马嘶鸣,身上泛着油亮水光;银甲耀眼,泼洒着深浅浓淡不一的血红。
朱珠儿和陆鹰儿就跟随在这些骑兵的后头。只见他们神色惊慌、面白如纸,显然是被刚才的场面吓得不轻。
兵马依旧在陆鹰儿家门口列队站定了。领头的那个骑兵从马鞍旁的银钩上解下了三个血淋淋的布口袋,丢到朱珠儿的脚前。
“看好了,这些是不是你们仇家的项上人头?!”
朱珠儿吓得死死抱住陆鹰儿,缓了好几口粗气,这才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没想要这些脑袋……”
那骑兵却答道:“尔等既然有请秋公相助,那自然得按照秋公的规矩办事。”
正说到这里,打北边又传来一阵沉重又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一队褐袍金甲的军士,手持长枪腰挎大刀,急急忙忙地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这支人马,叶佐兰倒是认得的——正是日夜都在诏京城内巡守戒备的金吾卫队。
刚才打得沸反盈天的时候,他们不见影踪;如今事情都尘埃落定了,这些家伙倒跑出来做什么?
叶佐兰正纳闷儿,却见那些银甲骑兵,见了金吾卫也不下马,显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那金吾卫队长立即喝道:“来者何人?胆敢在天子脚下聚众作乱?!”
领头的骑兵从容调转马头,又从腰间摘下明晃晃的虎牌,高高举起。
“内飞龙卫吴彻。听闻大业坊内有贼人冲撞内侍省外净房。我等奉长秋公之命前来处置。”
内飞龙卫?
叶佐兰倒是听说过这支骑兵。皇宫禁苑之中,豢养着许多四方进贡的骁健好马。然而不少马匹无人驾驭,只能老死枥中。
因此,先帝就命禁军之中善于骑射马战的精英军士,编成内飞龙卫,统归内侍省长秋公管辖。专门在皇帝出巡、田猎之时,回护仪驾威严。
他正想起这些,东面突然刮起了一阵冷风。浓云遮住了日头,天色陡然阴沉下来。
“快看!”
躲在叶佐兰身边的叶月珊忽然伸手,指着东面稍远处。
果然,那里隐隐约约地又有一群人行走过来。
“内侍监长秋公大人到——”
一道嘹亮而肃杀的高喝,冷不丁地破空而来。
话音未落,内飞龙卫一十六人,立刻翻身下马。金吾卫队十人,也慌忙躬身抱拳。朱珠儿和陆鹰儿更是吓得双膝一软,噗通跪倒下来。
叶佐兰好奇地睁大了双眼。
打东面来的那些人影儿,越来越清晰了。
走在最前头的正是昨天传话的那个白面宦官。他身后又跟着四名青衣使者,正合力抬着一顶肩舆。
肩舆为白色,两辕缀以银铃银饰,人行则铃动,步步清音。舆身四面垂着银色纱帷,银纱上又用螺钿箔密织出锦绣团花图案,在晦暗天色之下,变幻出七彩迷离的珠光。
当距离更近一些,叶佐兰发现那四个抬轿人与白面宦官的袍服下摆、布靴、裤脚上竟沾满了殷红的鲜血。想必是直接踏过已被血洗的南市而来。
内飞龙卫分列两侧,将舆轿迎至陆鹰儿的家宅前。
没人敢于抢先发话,却有人恨不得连呼吸都屏住,四下里顿时只剩一片死寂和肃杀。
而死寂的尽头,坐在舆轿上的人,终于问出了第一句话。
“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比寻常男子略微清亮一些,倒也十分温和。
不愿授人以柄,金吾卫队长抢在前面回话道:“启禀秋公大人,一场误会而已。既然知道是秋公命人处理……内务,那我等也就不必插手了。”说完,他又转头使出一个眼色,示意手下众人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长秋公并没有与他对话,只是微微地抬起了左手。
为肩舆领路的那个白面宦官立刻喊道:“别走!”
那些金吾卫兵浑身上下顿时一僵,赶紧回过头来。
长秋公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东边有些遭人掳掠的良家子,你们好好地问清楚出身家世,再分派与进奏院内各道管事,放还归乡。从今往后,内侍省外净房周遭十里之内,不许人贩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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