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去,去个鬼。快点找我的说的去做,否则等父皇怪罪下来,小心我扒掉你这层皮!”
陆幽自然不能同他理论,转身换好装束、除下面具,就出了门往含露殿走去。
含露与晖庆虽然只有一墙之隔,陆幽却从未造访过这里。此时此刻,那扇惯常紧闭的朱漆院门敞开着,垂挂在屋檐和游墙上的凌霄花藤已经被清除干净,只留下斑斑点点的雨迹。
在门口侍应的小宦官见了“宣王”,急急忙忙地想要通传。陆幽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径直朝着院中走去。
不难看出,含露殿里里外外都经过了仔细的修整与打理。道路两旁的灌木被砍到了齐膝高度,树下和庭院里见不到半片腐叶,就连被杂草顶起的砖石甬道都经过修补,新旧条石交错着,鱼鳞似地晃眼。
清晨透亮的阳光从槐叶间筛落下来。清风拂过,那些圆亮的小光斑就顽皮地在池塘水面和卵石小径上嬉戏追逐着。
这里就是当年戚云初和赵南星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陆幽做了个深呼吸,不自觉地放慢脚步。
就在这时,又有清风拂来,将一阵熟悉的声音送到了陆幽耳边。
这……好像是瑞郎的声音,可他怎么会在这里?
心念一动,陆幽立刻转身走向通往后院的垂花门。一穿过门洞,果然就看见了他要找的人。
含露殿的院后生长着一株古老的银杏树,浓秋季节,满树扇叶正如金箔一般光泽明亮。
唐瑞郎就坐在这株黄金树下的石墩上,手边牵着一个才三四岁大的清秀男孩,应该就是端王世子赵戎泽。
陆幽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因此两个人都扭头看着他。赵戎泽双手撑着石墩跳到了地上,小小的脸上竟然表现出一丝拘谨。
反观唐瑞郎,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快步朝着陆幽走了过来。
“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
“……”
陆幽没有忘记自己此刻的身份,更没有忘记还有赵戎泽在场。因此并不作答,只轻轻瞪了瑞郎一眼。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用去弘文馆么?”
“你忘了?今天是旬日,本就不必上学。”
说着,唐瑞郎一把拉着陆幽的手,将他带到赵戎泽面前。
“过来见见阿泽。我的外甥,你的……咳,你的小侄。”
“我们已经在重阳宴会上见过了。”
一边这样说,陆幽低下头来与赵戎泽对视。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相当好看的孩童。浓黑的秀美、点漆似的星眸,虽然带着浓浓稚气,可精致的容貌中已经透出隐隐的英气。
都说儿子似娘,陆幽并没有见过唐瑞郎的二姐曼香,但是他在赵戎泽的身上却隐约看出了唐瑞郎的影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世子,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竟好像一尊僵硬的瓷娃娃。
陆幽只当他在害羞,主动问道:“小世子在这里可住得习惯?”
“多谢宣王叔关心。”
年仅三岁的小世子徐徐开口,声声脆如珠玉:“戎泽一切安好。”
“……”好老练的回答。
这下轮到陆幽说不出话来了,他看了看身旁的唐瑞郎,得到的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苦笑。
“戎泽是个可怜的孩子。”
巳时三刻,有宦官领着赵戎泽去屋里吃点心。唐瑞郎不由分说地牵着陆幽的手,走到一处偏僻的角落,这才叹出一口气。
“戎泽虽然是我的外甥,可在此之前,我也只见过他一面。我二姐过世之后,戎泽就一直跟着他爹赵晴。端王这人,你也是知道的,疯病是一阵好一阵坏。发作起来就连亲骨肉都不认得……听人说戎泽吃了不少苦,最后还是御医之间相互传话,消息吹到了御前,皇上这才降旨,将皇孙从柳泉城的离宫接回紫宸宫中居住。”
唐瑞郎这番话,让陆幽回想起了前日在柳泉离宫中的见闻。赵戎泽生活在那样一个精神恍惚的父亲身边,恐怕时时刻刻都需要提心吊胆,唯恐说错做错了什么,勾起赵晴的疯病来。
一个孩童,就连天真烂漫的童年都得不到,纵然降生于金玉帝王之家,却又有什么意义?
思及至此,陆幽蓦地生出一股怜惜之心。他想了想,忽然又问唐瑞郎:“既然是你的外甥,那你们唐家难道也不管吗?”
“管,当然是想管。可那端王府的内务,又岂是我们这些外姓人家能够干涉的?更何况如今太子尚无所出,倒是端王早早地有了后,萧皇后内心已然是大大地不高兴,再多些动静反而不妙。”
说到这里,唐瑞郎苦笑了一声。
“倒也是戎泽的造化,皇帝爷爷还记挂着他,接他回宫来住。其实安排他住到含露殿来,是萧皇后的主意,为的是让赵阳看住他。对了,赵阳那边,是不是也打算把包袱甩给你”
这恰好说中了陆幽的困扰:“宣王似乎不太喜欢他,所以就让我过来……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放轻松点,还有我呢。皇上特许我今后出入含露殿,陪着戎泽解闷儿。”唐瑞郎轻揉着他的肩膀,“其实戎泽和赵阳很不一样,不是那种爱惹是生非的性格。刚才他对我说想学围棋,你可以教他识字念书,他一定会学得很快。”
教戎泽识字?这倒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然而这个念头只在陆幽心中闪现了一瞬,立刻撞上了疑惑——教一个有着唐家血脉的孩子读书认字?
又或者,故意放纵、娇惯那个孩子,让他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
不。
孩子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更何况那不仅仅是唐权的外孙,同样也是唐瑞郎的外甥。既然自己连唐瑞郎都无法真正憎恶,那又为何要算计一个浑然无知的孩童?
“明天我会带几本书来给他……也许还可以教他一些音律的常识。”
“这就对了。”唐瑞郎亲昵地捏了捏陆幽的脸颊,满目欢欣,“其实我们应该感谢戎泽,因为不只是弘文馆,如今我们还可以在含露殿见面,每天都能够在前一起。”
“谁……谁要和你在一起!”
陆幽甩开唐瑞郎的手,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第63章 星霜偷换
从此往后,陆幽的日常生活再度有了明显改变。
每天上午,他依旧会假扮成宣王,到弘文馆念书。中午往内侍省去露个脸;午休后前往含露殿,与唐瑞郎共同陪伴端王世子赵戎泽。
正如之前商量得那样,他开始认真地教赵戎泽读书识字。
这端王世子的确是一个聪敏而好学的孩子,寻常六七岁的孩童,每日识字不过十余个。然而赵戎泽却能学到四十余字,并且隔天再考,竟无一字遗忘。
偶尔闲来无事,陆幽也会与唐瑞郎在银杏树下对坐手谈,让戎泽在一边静静观摹。
院中林深泉幽、花草清芬,耳边鸟鸣啁啾、鱼啖唼喋,真个恍如置身世外桃源一般。
待到夕阳西下,唐瑞郎出宫,陆幽则回到内侍省的丽藻堂,向长秋公戚云初汇报这一日的见闻。晚膳之后,再与红蕖师父相约于月影台之上。
如同涟漪归于平稳,生活再度波澜不兴,然而陆幽的心头却始终藏着一个暗结。
自他离开柳泉城后的第二天开始,小宦官周宗就履行起了自己的职责——开始源源不断地传回陆幽想要知道的消息。
柳泉城内依旧平静,秦家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然而城外的鬼戎巫医行踪越来越诡异,甚至还与周遭的种药人发生了几次冲突。
至于叶月珊,目前周宗尚且不知道她的存在。而在叶月珊按旬寄来的家书里,也一如既往地闭口不谈任何困难。
这种若即若离的联系,并没有消弭陆幽内心的不安,反而激发了藏在他内心的另一种渴望。
他要为叶月珊造出一个家,一个不仅能够遮风挡雨,更能忘却万千忧愁的归宿。
入宫以来这一年的积蓄,还有唐瑞郎断断续续送来的钱财,几乎全部留在了柳泉城里。所幸,对于内侍省的宦官而言,积沙成塔并不是什么难事。
内侍省的俸禄微薄,许多宦官终其一生清贫如洗。却也有不少官阶高上的太监,在宫外拥有大量的田地与商铺,手底下的人甚至还经营着赌场和妓馆,那财富自然是滔滔不绝、滚滚而来。
陆幽平素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这些敛财的手段自然是一无所知。不过他却知道有个人,或许可以指点一二。
慕元,就是当年那个在戚家花园里被陆幽甩了一巴掌的宦官。他本是戚云初手底下宫闱局的内常侍,同时也很可能是内侍省中最有钱的人。
陆幽将自己的想法试探与他,原本只是想要学习一些赚钱的门道,谁知过了几天,慕元竟然就给了他一份地契。
那是位于城南围外,开明坊东北角的一处小宅,据说原本是先帝在位时一名姓陈的下级官吏的宅邸。官吏死后家道中落,子孙又守成不足,很快欠下累累债务。
十年前,为了偿还欠款,陈家人打掉了几进房屋,筑起小院,平整出了几畦菜地,也算是自给自足。
然而就在前些日子,这家的屋主重病过世,留下一双儿女。家人便想着卖掉宅邸,拿钱回乡去生活。也不知怎的,这地契就辗转落入了慕元手中。
见多了宫中的世面,陆幽明白这座宅邸在慕元眼中,无非只是一件搪塞小孩的玩物。可他依旧收了下来,并且还趁着旬假的时机,前往开明坊看了一看。
开明坊内几乎荒无人烟,而那间宅邸更比他想象得还要老旧。前后几进院落黑黢黢地张着大口,仿佛一个行将朽木的老人。
更令他意外的是,虽然地契已经出让,但原本陈家的人还没有来得及离去。
那是一双年岁与他相差不多的兄妹,衣裳粗陋,只有一个老妈子陪在身边,然而眼神却是清澈而敞亮的。一听说陆幽的来意,他们脸上顿时露出慌张无措的表情。
眼前这一幕仿佛与过去重叠,陆幽心中一阵酸楚。他想了想,便对兄妹二人道,若是不想走,依旧留在这里倒也无妨。宅邸仍由他兄妹二人掌管,也不必缴纳租钱,只是得为他做些事。
反正离了京城一样需要讨生活,兄妹一听,连连称“好”。
陆幽心中暂时也没什么头绪,就在宅邸内外转转看看,而后径自出了门,往隔壁大业坊的陆鹰儿家走去。
他进了门,将这事与陆鹰儿夫妻一说,原本是想找人参详参详,谁知道朱珠儿却拍着大腿跳了起来。
“正是巧了,我们这儿也正找地儿呢!”
原来陆鹰儿夫妻虽然做得是刀子手的营生,但因为隔三差五地就要到下头去挑拣人口,所以也顺道捎带些货物回诏其是净身所需的大量药材,城内的铺子开价不菲且供给不足,即便全由内侍省给钱,让陆鹰儿夫妻刮到手的油水也十分有限。因此他们更希望在外地采买——尤其是药王院所在的柳泉城,药园林立,药材铺子之间的竞争激烈,价格自然比较京城便宜许多。
然而最近这段时间,柳泉城的药材营生遭遇垄断,许多铺子关门歇业,药园废弃,药材价格水涨船高。陆鹰儿夫妻又是非买不可的主儿,几次冤大头当下来,自然是叫苦不迭,甚至起了自己找块地方种药的心思。
陆幽与他们两个坐下来商量了一番。很快就决定,由陆鹰儿夫妻将柳泉城里破产的老药农请一两个过来,再雇几个伙计,与陈家兄妹一起将老宅后边的菜地改垦为药园。将来若是有了产出,药材听凭陆鹰儿夫妻优先取用,余下的再做生意,所得与陆幽二八分成。
如此这般,陈家药园很快就有了眉目,而陆幽也多出了一个偶尔会去在意的地方。
流年暗转,星霜偷换,不知不觉人间又是一年。
第64章 病
瑞和三十二年的冬春之交,一连十多日的晴暖提早融化了渭河上游的积雪。春潮卷积着尘埃,浩荡而下,沿途冲毁了不少良田岸口,淹没了许多村庄和农舍。
当洪水退却,河泥与尸首暴露在暖阳中迅速腐败,继而瘟疫流行,荒野之中到处是焚尸的黑烟。
诏京城内原本没有遭受水厄,但是过不了几日,疫病就随着逃难的灾民入了城池。先是藏在城南的静坊,而后又开始向着城北蔓延。
去年秋冬季节,陈家药园从柳泉城移来的一批药材,譬如柴胡、半夏、桔梗等,经过一个冬季的生长,有不少已可以采收。送入东市,不久便被哄抢一空。那陆鹰儿实在猥琐,隐瞒了一部分的所得之后才与陆幽分账;陆幽也不细究,自己存了一些,余下统统兑成飞钱附在信笺里送给了叶月珊。
待到三月中旬,紫宸宫中已有女官染病,惠明帝与萧皇后临时前往和山行宫暂避。驱除瘟神的法事接连做了三天三夜,屋内屋外满是藿香与艾草的气味。宫女和宦官甚至还私下开设赌局,赌哪一位宗室中人会最先感染疫病。
而在晖庆殿里,有些异样已经让人紧张起来。
宣王赵阳,连续发了两天的烧。第三天的傍晚,他秘密地命人将陆幽和御医叫进了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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