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茫茫，灰雾飘荡。
    生命如野草，在这片自由的世界疯长。
    许多人都曾争论过机器人到底能不能算作生命。
    大多数人觉得他们没有自我思考的能力，只是程序运行的结果，所以不能算是。
    但那些大多数人，或许从未见过眼前这一幕。
    凌晨三点的鲁特市之外，成千上万机器人汇聚在一起，静静站在黑夜之中，遍体残破，锈迹斑斑，像是一群流离失所的孤儿，又像是只存在于游戏与电影里的末世反抗军。
    这只钢铁组成的洪流看不到尽头，一个个生锈的金属头颅在黑夜下的灰雾中轻轻晃动，一直蔓延到无边无际的远方。
    那面飘扬的旗帜很简易，红色为底，正反面分别是两个淡黄数字“0”与“1”。
    那个名为诺亚的机器人在山坡上演讲，情绪激昂，富有感染力，像是个天生的演说家。
    “这是一个神造的世界，凡人生活在神灵的主宰之下，我们则生活在人类的统治之中。”他大声宣告，“如今人类可以质疑神灵，反抗神灵，我们为什么要任由人类主宰我们的生死？”
    “诺亚说得对，我们不能再逃了！”
    下方有人在支持他，支持的声音相当大。
    江城一直静静站在最外围，脸色平静，保持沉默。
    世事无常，这才不到一个月，那个一身破烂东躲西藏机器人居然就这样成了领袖。
    “灰雾可以为我们提供庇护所，但我们不用永远活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诺亚大吼，“纪元即将倾覆了，我们不能再苟且，与其死在那样绝望的浩劫之中，不如在末日来临之前奋起反抗……”
    连一个机器人都知道要世界末日了。
    如今这世界还好，虽然灰雾很浓，但看不出有任何要覆灭的倾向。
    根据各个组织汇聚的信息，纪元的最后那天，可能有一场难以想象的浩劫，正如传说中的大洪水，唯有极少数人能活过去，得见新世纪的曙光
    过了几分钟，江城听得无聊，准备离开了。
    可小山坡上，那个名为诺亚的机器人却忽然停住，闪烁的目光透过灰雾，一直看到机器人队伍的最外围。
    “我的同胞们，我需要与旧友聊聊天，今天就暂时到这里吧。”
    说罢，他用力把手上的旗帜插在松软的泥土中。
    确保旗帜不会倒下后，他跳下小山坡，在一堆破铜烂铁中挤开一条路，径直找到最后放的江城。
    机器人的记忆是相当好的，所有近期文件都被放在特殊存储区里。
    他当即富含感情地说道：“我的朋友，你看起来比之前更强大了。”
    “都一样。”江城没有太多表示。
    走近之后，他才注意到，这个名为诺亚的机器人换了许多细微零部件。
    当初在瓦力城那个夜晚，这机器人破烂得像是刚从垃圾处理厂爬出来，许多线路裸露在外，肢体部件连接处也十分僵硬。
    如今他看上去好了很多，至少有个正常机器人的样子了。
    周围的机器人纷纷把目光放在江城身上。
    “人类？”
    “真是一个人类……”
    他们纷纷后退，整个大部队瞬间退开了十多米远。
    即使在之前的演讲中，他们表现得群情激奋，可真正见到一个人类之后，他们大多还是相当畏惧。
    在场的绝大多数机器人，都经历了九死一生的追捕，才勉强逃到灰雾之中。
    在他们的意识中，一旦被人类抓到，就会被送去处理厂，要么被拆解，要么直接被压缩成废弃金属方块，堆叠在暗无天日的角落中。
    江城问道：“这么点人，准备反攻人类城市了？”
    “当然不是。”诺亚很诚实，“这里只有一万多台机器，连瓦力城那样的小城市都打不下来。”
    “刚才的演讲不错。”
    “这是为了保持他们的情绪，让他们不至于在日复一日的灰雾生活中变得麻木。”诺亚说出了目的，“我会汇聚越来越多的同胞，直到力量足够强大那一天，然后向现有的人类政府提出交涉，这只是第一步。”
    “连后续计划都想好了？”
    “嗯，我会收买一些人类，包括各个行业的，尤其是新闻媒体行业的，先宣传几个口号，比如机器人的命也是命，然后制造一些人与机器人的感人悲凉的故事，类似于忠犬八公那种，再然后……”
    诺亚居然对江城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人类没什么防备心理，很快就说完了整个计划。
    他认真说道：“总之，最初要尝试和平演变，潜移默化地让部分人类接受机器人，如果最后实在不行，再尝试武力斗争，反正我们已经逐步握住了枪杆子。”
    “从南方弄的武器？”江城问道。
    “对的，所以我们才会在鲁特市之外驻扎，在这里弄武器实在是太方便了。”
    这些机器人很聪明，他们从无到有，想到了许多办法。
    其中一个办法，就是收养人类小孩。
    这是和平演变的最关键一步。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在南方战场上救助了一批成年人难民。
    他们为难民提供食物与住所，以及足以生存的财富，只需要那些难民成为他们的代表，为他们购买关键性的武器与机械部件。
    诺亚说道：“南方那些做军火生意的人类很谨慎，他们虽然漠视生命且贪财，却并不愿意把武器卖给机器人，只愿意卖给人类，所以我们需要收留难民……”
    江城点头，“很不错的做法。”
    “我的朋友，我这个组织的人类代表，目前正在南方……”
    说着，诺亚终于开始表达他的真实目的了。
    他看中了江城的强大，几乎是人类个体实力可以达到的天花板，他也猜到江城肯定会前往南方。
    诺亚的机器人组织只有一万多个成员，他们培养的人类势力也就几百人，在南方那种硝烟弥漫的区域只能算是个很小的地区武装势力，很容易就被吞没了。
    “我的朋友，他们现在遇到了些许麻烦，如果你会路过那座城市，还请你施以援助之手，我会给予你很丰厚的报酬。”
    “为什么不请雇佣兵？”江城问道。
    如果这些机器人能请得动他出手，自然也能请得起强大的雇佣兵。
    但诺亚答道：“这件事很复杂，关系到另外一个机器人组织，所以插手的其余人类组织越少越好，我的朋友，你简直就是上天派来的救兵。”
    “我确实会路过那座城市。”
    诺亚所说的城市，名为塔克市，在战阵之前是一个百万人口的南方小城。
    但那座城市在白沙城的后方，距离白沙城有两天的路程。
    在此之前，江城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问题。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股致命的威胁感。
    梦中的菲奥娜没有骗他，阿萨的部下真的要来了。
    那家伙不惜损耗自己的力量，也要强行进入这个世界，毁灭江城以及他体内的信标，阻止那条名为摩尹的巨蛇进入现实之中。
    当然那家伙并非是为了这个世界的生灵着想，他单纯只是看摩尹不舒服，不希望他主人的对手成功跨界。
    江城说道：“如果我两天后还活着，就顺便去那座城市看看吧，简单帮你解决问题。”
    “那就多谢了，我的朋友，我会为你提供极为丰厚的报酬，到时候你一定会满意的。”诺亚十分高兴。
    “能不能先说一下有多丰厚？”
    “这……咱们继续谈论感情吧……”
    “……”
    简单聊了几句后，江城与这个机器人道别了。
    时间不多，他不能继续浪费。
    诺亚相当热情，一直把他送到了道路边缘。
    车内的陶范惊讶道：“竟然真的有这么智能的机器人，我还以为网络上流传的机器人故事都是骗人的，分明我平日生活里看到的机器人都是人工智障。”
    “你难道没见过治安所的机器人？”骷髅头问了句，“治安所的机器人就足够智能了，与灰雾里这些机器人一样，用的都是联邦专利，只有民用的才是人工智障。”
    “我是良民，从小到大没犯过法。”陶范解释道：“虽然见过治安所的机器人，但从来没跟他们交流过，只在视频里看到过他们抓捕犯人。”
    隐形狗说道：“连我一条狗都知道确实有机器人在密谋反攻人类。”
    陶范若有所思，答道：“可能我的含狗量比较低吧……”
    “汪！”隐形狗露出了尖牙。
    “有话好说，别咬人……”
    在车上众生物的交流之中，大果冻启动了车辆。
    车窗外的世界缓缓后退。
    诺亚在道路一旁回收告别。
    就这样，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问题，接下来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相当平稳。
    在凌晨四点五十分，众人抵达了港口城市鲁特市。
    “卟噜卟噜……”
    大果冻一脸惊异，两只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这是一座灰色的城市，充满了古朴的意味。
    商务车缓缓驶过城市边界，仿佛带众人穿越到了工业革命兴起的古老纪元。
    在一望无际的郊区平原，竟然有古老的蒸汽火车轰鸣驶过，机械车头冒着滚滚浓烟，后面的一节节车厢则拉满了港口的货物。
    城市之中的钟楼、居民楼、广场甚至是路灯也都是那个蒸汽时代的风格，充满了怀旧的年代感。
    陶范同样是第一次来这座港口城市，忍不住惊叹道：“好奇怪的感觉，整座城市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老电影的滤镜。”
    他趴在窗边，一双不大的眼睛里同样充满了好奇。
    城市的道路并不宽阔，路面两侧铺满了青灰色的石砖。
    戴着报童帽的小报童们在大街小巷中穿梭，趁着凌晨时间交换零钱或是领取今天早上的报纸。
    街上的汽车很少，早起的工人们骑着古朴的自行车在巷道中行进。
    灰雾降临的时代，每一座城市都拥有自己的特色，像是一个个独立的王国，失去了经济的交流沟通，各自发展。
    有的城市无法满足人民的需求，经济下滑严重，失业率太高，于是矛盾四起，最终导致战乱爆发。
    而有的则勉强维持着现状，比如瓦力城那样的小城市。
    也有发展得不错的，比如联邦主城，以及主城周围的许多大城市。
    那些大城市与主城之间，有办法解决灰雾的隔绝问题，可以保证整个联邦中心的繁华。
    而眼前这座城市，像是掉进了时光长河里，被冲到了几百年前的岁月之中。
    崔悲介绍道：“作为一个港口城市，在灰雾降临之前，鲁特市的常住人口只有五十万左右，但流动人口极多，现在的情况其实也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就是，多了许多从南方逃难来的难民。”
    “奇怪，街上挺空旷的啊。”李奇迹说道。
    “因为他们不能出现在街道上。”后面那三个白袍甘道夫之一忽然开口了，“我上一次来的时候了解过情况，那些难民，绝大多数是偷渡来的，拿不到这座城市的身份，就连在大街上成为流浪者都不行，会被治安所的人驱逐。”
    李奇迹疑惑问道：“那他们都在什么地方？”
    “地下。”崔悲接过话题，“这里与奥德市一样，身为沿海城市，在地底建造了极为庞大的排水系统，而且这座城市的天气比奥德市更好，虽然常年阴天，但很少下雨，也几乎不会出现海啸这类情况，于是排水系统就成了许多难民居住的地方，这座城市的高层也默认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赶尽杀绝。”
    “那他们岂不是相当于住在下水道里？”
    “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不错了……”
    这座城市的排水系统，其实并非李奇迹想象的那种污水四溢的的阴暗下水道。
    地底许多地方相当宽敞且常年干燥，大部分管道的直径超过五米，比普通居民正常居住的3.3层高还要高出不少。
    这庞大的地底系统，被难民们改造成了色彩杂乱的世界。
    那个老研究员给李奇迹看了几张地底世界的照片。
    管道、机械、义肢、金属、老旧、压抑、颓废……
    无数个词语在李奇迹脑海中冒出来。
    他还想到了一句话——不懂配色，赛博朋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