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七岁的时候,已经是个爱美的姑娘了,她会穿着明黄色的小裙子,挥舞着白嫩的小胳膊,冲进灰扑扑满是糙汉的军营里,嘴里清亮地喊着,“爹爹,扎辫辫。”像只云游春天的小黄雀。
通常秦时这个时候在开会,他便会中断会议,放下手中的要务,褪下腕上的皮筋,将小黄雀抱进怀里,在大汉们众目睽睽下给小姑娘扎小辫,手法细腻,编成麻花,一边挽成一个揪揪,还要系上彩色的飘带。
扎好了,秦月便会搂住秦时的脖子。发出又软又甜的笑声,奶声奶气地说:“谢谢爹爹。”
大汉们眼睛都瞪直了。
等秦月再大点的时候,个子抽条了,有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爱抿着唇吃吃地笑,问题也变得多了起来。
“爹爹,哥哥去哪了?”
“爹爹,为什么我们总是打仗啊?”
“爹爹,那个皇帝好可怕,他是不是要害你啊?”
……
“爹爹,别人都有娘亲,我的娘亲呢?”
晚上的营帐里,秦时会耐心地给小姑娘洗净小脚丫子,塞进被子里,会一句一句回答她的问题,声音低沉而柔和。
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没有回答。
那时秦月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面前高大的男人伸出手将被子往下扯了一扯,露出她的鼻子嘴巴,不让她闷着,秦月忽然感觉自己问错了,那双拉起被子的骨节分明的大手,分明是抖的,细细的颤抖仿佛抖在了她的心尖上。ρo1㈧GV.℃oм(χyцsんцщц⑦.cΘм(xyushuwu7.com)com)
让她一瞬间难过地简直要哭出来。
她年龄小,早就不记得尚在襁褓里那场撕心裂肺的啼哭的原因了。
可父亲记得。
再大点的时候,军营里的气氛明显地变了,每个人都开始忙碌起来,父亲更是早出晚归,披霜带月。
她于懵懂中感到一丝惶恐,在晚上小声地喊哥哥,睡在隔壁的哥哥简直叫不醒。她便哀哀地叹了口气。
五月的时候,秦时带她回了一趟京城,京城真的好大啊,她攥着秦时的下摆,亦步亦趋地走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迎接着这样或那样揣测的目光。
皇位上的人突兀地笑了声,招手让她过去,秦月歪了歪头,直视皇帝。
皇帝已经有些老了,鬓角出现了星星点点,眼角下垂,看着像个和蔼可亲的老人。
“秦月,你多大了?”他问。
“十二了。”秦月咬字清晰地回答道。
皇帝顿了一顿,沉吟道,“是个可以自立的年纪了。”
不知哪里刮来了风,冷嗖嗖的,殿里的气氛变了,皇帝似乎话中有话,秦月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秦时察觉到了,摸了摸她的脑袋。
剩下的事情发生就自然而然了,觥筹交错的宴会上,众人施压,秦时交出了兵符。令牌稳稳地放在案几上,啪嗒一声,安了多少人的心。
回去的路上,秦月迷迷糊糊地嘟囔,“爹爹,我可以自立了吗?”
她看到素来严肃的父亲笑了。
父亲笑起来可真好看呐,眉目舒展而挺括,带点隐隐的戏谑。
他变魔术似的又掏出一块兵符,轻轻放在她怀里,像放一朵花。
“是的,月儿可以自立了。”秦时说。
如果可以,秦月宁愿一辈子都不要听到这种话。
那是七月的艳阳天,太阳灿灿地照着,晴空万里。
山顶围满了人马,是被皇帝所忌惮的叁千营。
秦月与哥哥共乘一匹马,抬眼便能看见哥哥欺霜赛雪的凌厉的下颌。
她环顾了一圈,没有看见父亲,她张了张口想问些什么。
丧钟是突然响起的。
由皇宫为中心四散开来,一声,一声,沉重低闷,震耳欲聋。
这预示着,全国最尊贵的那个人,死了。
秦月瞪大了眼睛,她本能地翻身,想跳下马。
被秦霖一把捞住了腰。
“哥,哥,”秦月的嗓子里简直带上了哭腔了,“哥,父亲呢!”
她挣扎起来,手脚并用,喉间咯咯作响,发出了凄厉的雏鸟一样的声音:“父亲呢!”
秦霖将妹妹牢牢按在怀里,喉结动了动,沙哑着声音道:“冲。”
漫山遍野的士兵冲了下去,连年的来自朝廷的欺压早就积攒了许多戾气,一朝爆发,每个人都意气风发起来。
秦月颤颤地拿出兵符,号令众人,谈判进行的很顺利,叁千营获得了完全的独立,兵刃面前,没有人敢轻举妄动,皇帝的死就这么轻轻地放下了。
“是我大意了,”被缚的青衣宰相说,“我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他早就成了一条狗。”
“父亲从来没有忘,你们怎么害死了母亲,”秦霖道,“没有我和月儿,这一天不知会提前多少年。”
“呵……”赵雾轻轻叹了口气,望着面前的年轻人,天光之下,秦霖的每一分面部线条都熟悉得不可思议,让他想起了早已远去的故人,他的胸腔腾起了热气,低下头,一枚银枪头突出了胸口。
“父亲说,还有你。”秦霖冷漠地说。
赵雾静了一秒,他忽然想到很久之前的一天,他给那个素来沉静的少女送了一把桂花糖,那少女一愣,将糖一点一点抿进嘴里,笑意化进了眼睛。
“好吃。”她说。
那一刻起所有的情丝都被断绝了,他与李烟再无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他亲手将李烟变作了一件筹码,一块垫脚石,一个可操纵的人质。
“那就好。”赵雾轻轻地说。
如今,总算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他要下去与人赔罪了。
“父亲,为什么要筹谋至此,你不想要我们了吗?”
秦霖一手提着染血的长枪,一手牵着妹妹,走进一片狼藉的大殿,正中的龙椅已被鲜血染透,皇帝被一箭钉死在龙椅上,他的面部表情却相当的平静,仿佛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他的妻子儿子早就被他自己杀得七七八八,大约没有人为他真心实意地难过。他一生筹谋的地方,未来会随便被哪个人坐了上去,那人还要对他们叁千营感恩戴德。
在往偏右的地方,鎏金的柱子边半坐着一个人,一手搭在微曲的右膝上。
他微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手掌脚腕胸膛都有被刺穿的痕迹,全身上下每一块都鲜血淋漓,是万箭穿心的惨状。
秦月细细地颤抖起来,秦霖将手覆在妹妹的眼睛上,“月儿,别看。”
秦月摇了摇头,她摘下哥哥的手,迈着小步走到那人面前,小声喊了声父亲。
却再也不会有人回应她了。
原来她自立了,是这个意思啊。
秦霖一步步走到妹妹身边,静静地看着,男人的嘴角微微勾起,带着点大仇得报的释然。
谁能想到呢,这样的结局早在几十年前就注定了。
“我当然想要你们,但是霖儿,从你母亲走的那一刻起,”那个男人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我每一天,都存有死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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