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克塽道:“在下郑克塽,韦大人怎地不认识了?”韦小宝摇头道:“郑克塽?郑克塽不是在台湾做延平王吗?怎么会到了北京?你是个冒牌货色。”郑克塽道:“在下归顺大清,蒙皇上恩典,赏赐了爵禄。”
韦小宝道:“哦,原来如此。你当年在台湾大吹牛皮,说要打到北京,拿住了皇上,要怎样怎样长,怎样怎样短,这些话还算不算数?”
郑克塽背上冷汗直流,不敢作声,心想:“他要加我罪名,胡乱捏造些言语,皇上总是听他的,决不会听我的。”自从多隆率领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士不断前来讨债,郑克塽当真度日如年,为了凑集二百多万两银子的巨款,早将珠宝首饰变卖殆尽。他心中已不知几千百遍的懊悔,当日实不该投降。施琅攻来之时,如率兵奋力死战,未必便败,就算不胜,在阵上拚命而死,也对得起祖父、父亲的在天之灵,不致投降之后,却来受这无穷的困苦羞辱。此刻听了韦小宝这几句话,更是懊丧欲死。
韦小宝道:“多大哥,这位郑王爷,当年可威风得很哪。兄弟最近听得人说,有人要迎接郑王爷回台湾去,重登王位。郑王爷,来跟你接头的人,不知怎么说?兄弟想查个明白,好向皇上回报。”
郑克塽颤声道:“韦大人,请你高抬贵手。您说的事,完……完全没有……”
韦小宝道:“咦,这倒奇了。多大哥,昨儿咱们不是抓到了一个叛徒吗?他破口大骂皇上,又骂兄弟。这人说是郑王爷的旧部下,说他在北京受人欺侮,要为他报仇,要杀尽满清鞑子什么的。”
郑克塽听到这里,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曲,跪倒在地,颤声道:“韦大人饶命!小人过去罪该万死,得罪您老人家。您大人大量,放我一条生路,老天爷保佑你公侯万代。”
韦小宝冷笑道:“当日你杀我师父的时候,可没想到今日罢?”
突然间后堂快步走出一人,身材瘦长,神情剽悍,却是“一剑无血”冯锡范。他抢到郑克塽身旁,一伸手便拉起了他,转头向韦小宝道:“当年杀陈近南,全是我的主意,跟郑公爷无关。你要为你师父报仇,尽管冲着我来好了。”
韦小宝对冯锡范向来十分忌惮,见到他狠霸霸的模样,不由得全身在椅中一缩,颤声道:“你……你想打人吗?”多隆跳起身来,叫道:“来人哪!”便有十多名侍卫一起拥上,团团围住。韦小宝见己方人多势众,这才放心,大声道:“这人在京师之地,胆敢行凶,拿下了。”四名侍卫同时伸手,抓住了冯锡范的手臂。
冯锡范也不抗拒,朗声道:“我们归降朝廷,皇上封郑公爷为海澄公,封我为忠诚伯。皇上金口说道,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决不计较。韦大人,你想假公济私,冤枉好人,咱们只好到皇上跟前去分剖明白。”
韦小宝冷笑道:“你是好人,嘿嘿,原来‘一剑无血’冯大人是大大的好人,这倒是今日第一天听见!”
冯锡范道:“我们到了北京之后,安份守己,从来不见外人,更加不敢犯了半条王法。这些侍卫大人不断的前来伸手要钱,我们倾家荡产的应付,那都没有什么。韦大人,你要乱加我们罪名,皇上明见万里,只怕也由不得你。”
这人有胆有识,远非郑克塽可比,这番话侃侃而言,韦小宝一时倒也难以辩驳,心想他二人虽是台湾降人,却已得朝廷封爵,欺侮欺侮固然不难,当真要扳倒他们,皇上只消问得几句,立时便显了原形。皇上料到自己是为师父报仇,非怪罪不可。他心中已自软了,嘴上却兀自强硬,说道:“我们昨天抓到一个叛逆,他亲口供认要迎郑王爷回台湾,难道会是假的?”
冯锡范道:“这种人随口妄扳,怎作得数?请韦大人提了这人来,咱们上刑部对质。”
韦小宝道:“你要对质?那好得很,妙得很,刮刮叫得很,别别跳得很。”转头问郑克塽道:“郑王爷,你欠我的钱,到底几时还清哪?”
冯锡范听得韦小宝顾左右而言他,鉴貌辨色,猜想他怕给皇帝知晓,心想这件事已弄到了这步田地,索性放大了胆子,闹到皇帝跟前。皇帝年纪虽轻,却十分英明,是非曲直,定能分辨。若不乘此作个了断,今后受累无穷。实在是给这姓韦的小子逼得让无可让了,狗急跳墙,人急悬梁,你逼得我要上吊,大伙儿就拚上一拚。他心念已决,说道:“韦大人、多总管,咱们告御状去。”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要是告到皇帝跟前,自己吃不了要兜着走,可是这当儿决不能示弱,说道:“很好!把这姓郑的一并带了走!把他们两个先在天牢里收押起来,让他们好好享享福,过得一年半载,咱们慢慢的再奏明皇上。”
多隆心下踌躇,郑克塽是敕封的公爵,跟他讨债要钱,那是不妨,真要逮人,却非奉到上谕不可,低声道:“韦大人,咱们先去奏知皇上,再来提人。”
郑克塽心中一宽,忙道:“是啊,我又没犯罪,怎能拿我?”
见风使帆原是韦小宝的拿手好戏,当即说道:“是不是犯罪,现在还不知道。你欠我的钱可没还清,那怎么办?你是还钱呢,还是跟了我走?”
郑克塽听得可免于逮捕,一叠连声的道:“我还钱,我还钱!”忙走进内堂,捧了一叠银票出来,两名家丁捧着托盘,装着金银首饰。郑克塽道:“韦大人,卑职翻箱倒笼,张罗了三四万两银子,实在再也拿不出了。”韦小宝道:“再也拿不出了?我不信,兄弟陪你进去找找。”郑克塽道:“这个……这个……那可不大方便。”
冯锡范大声道:“我们又没犯了王法,韦大人要抄我们的家,是奉了圣旨呢,还是有刑部大堂的文书?”
韦小宝笑道:“这不是抄家。郑王爷说再也拿不出了,我瞧他还拿出得很。只怕他金银珠宝,还有大批刀枪武器、什么龙椅龙袍,收藏在地窖秘室之中,一时找不到,大伙儿就给他帮忙找找。”
郑克塽忙道:“刀枪武器、龙椅龙袍什么的,我……我怎敢私藏?再说,卑职只是……只是公爵,‘王爷’的称呼,是万万不敢当的。”
韦小宝对多隆道:“多大哥,请你点一点,一共是多少钱。”
多隆和两名侍卫点数银票,说道:“银票一共是三万四千三百两银子,还有些挺不值钱的首饰,不知怎生作价。”
韦小宝伸手在首饰堆里翻了几下,拿起一枚金凤钗,失惊道:“啊哟,多大哥,这是违禁的物事啊,皇上是龙,正宫娘娘是凤,怎……怎么郑王爷的王妃,也戴起金凤钗来?”
冯锡范更加恼怒,大声道:“韦大人,你要鸡蛋里找骨头,姓冯的今日就跟你拚了。普天下的金银首饰铺子,那一家没金凤钗?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那一个不戴金凤钗?”韦小宝道:“原来冯大人看遍了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嗯,你说那一家的太太小姐最为美貌?啧啧啧,厉害,厉害,看了这么多人家的女眷,眼福不浅。康亲王的王妃,兵部尚书明珠大人的小姐,你都见过了吗?”冯锡范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心里也真有些害怕,知道这少年和当朝权贵个个交好,倘若将这番话加油添酱的宣扬出去,自己非倒大霉不可。
郑克塽连连打躬作揖,说道:“韦大人,一切请你担待,卑职向你求个情。”
韦小宝见几句话将冯锡范吓得不敢作声,顺风旗已经扯足,便哈哈一笑,说道:“多大哥,兄弟的面子,比起你来可差得远了,多大哥来讨债,讨到了二百多万两银子,兄弟亲自出马,却不过这么一点儿。”郑克塽道:“实在是卑职家里没有了,决不敢……决不敢赖债不还。”韦小宝道:“咱们走罢!过得十天半月,等郑王爷从台湾运到了金银,再来讨帐便是。”说着站起身来,走出厅去。
冯锡范听得韦小宝言语之中,句句诬陷郑克塽图谋不轨,仍在和台湾的旧部勾结,这是灭族的大罪,若不辩明,一世受其挟制,难以做人,朗声道:“我们奉公守法,不敢行错踏差了半步。今日韦大人、多总管在这里的说话,我们须得一五一十的奏明皇上。否则的话,天地虽大,我们可没立足之地了。”
韦小宝笑道:“要立足之地么?有的,有的。郑王爷、冯将军回去台湾,不是有一块大大的立足地么?你们两位要商议立足的大事,我们不打扰了。”携了多隆之手,扬长出门。
韦小宝回到府中,当即开出酒筵,请众侍卫喝酒。多隆命手下侍卫取过四只箱子,打了开来,都是金银珠宝以及一叠叠的银票,笑道:“讨了几个月债,郑克塽这小子的家产,一大半在这里了。韦兄弟,你点收罢。”
韦小宝取了一叠银票,约有十几万两,说道:“这狗贼害死了我师父,偏生皇上封了他爵位,这仇是报不得了。多谢大哥和众位兄弟治得他好惨,代兄弟出了这一口恶气。我师父没家眷,兄弟拿这笔钱,叫人去台湾起一座大大的祠堂,供奉我师父。余下的便请大哥和众位兄弟分了罢。”
多隆连连摇手,说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郑克塽欠兄弟的钱。你只消差上几名亲兵,每日里上门讨债,也不怕他不还。我们给你办一件小小差使,大家是自己人,怎能要了你的?”韦小宝笑道:“不瞒大哥说,兄弟的家产已多得使不完,好朋友有钱大家使,又分什么彼此?”
多隆说什么也不肯收,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众侍卫终于收了一百万两银子的“讨债费”,另外三十万两,去交给骁骑营的兄弟们分派,余下的多隆亲自捧了,送入韦府内堂。
众侍卫连着在宫里值班的,大家一分,每人有几千两银子。人人兴高采烈,酒醉饭饱之余,便在公爵府花厅上推牌九、掷骰子的大赌起来。既是至好兄弟,韦小宝掷骰也就不作弊了。
赌到二更时分,韦小宝向多隆道:“多大哥,兄弟还要求你一件事。”多隆手气正旺,心情大佳,笑道:“好,不管什么事,只要你吩咐。”但随即想起一事,说道:“就只一件不成!那个骂街的疯子,皇上吩咐了要我严加看管,明天一早由你监斩。倘使我徇私释放,皇上就要砍我头了。”
韦小宝想托他做的,便正是这件事,那知他话说在前头,先行挡回,心想:“皇上神机妙算,什么都料到了。连一百万两银子都买不到茅大哥一条命。”心中恼恨,便又想去郑克塽家讨债,但一想到郑克塽那副衰颓的模样,觉得尽去欺侮这可怜虫也没什么英雄,一转念间,说道:“那疯子是皇上亲自吩咐了的,我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放他。今日咱们去讨债,那郑克塽倒也罢了,他手下那个冯锡范,妈巴羔子的好不厉害,咱们可都给他欺了。兄弟想起来,这口气当真咽不下。”
几名侍卫在旁听了,都随声附和,说道:“咱们今日见着,人人心里有气。韦大人不用烦恼,大伙儿这就找上门去。他一个打了败仗的降将,竟胆敢在北京城里逞强,这般无法无天的,咱们还用混吗?”众侍卫越说越怒,都说立时去拆了冯锡范的伯爵府。
韦小宝道:“咱们去干这龟儿子,可不能明着来,给言官们知道了,奏上一本,御前侍卫的名声也不大好。”多隆忙道:“是,是,兄弟顾虑得很对。”韦小宝道:“多大哥也不用亲自出马,便请张大哥和赵大哥两位带了人去。”向张康年和赵齐贤道:“你们冒充是前锋营泰都统的手下,有紧急公事,请冯锡范那龟儿子商议。他就算心中起疑,却也不敢不来。走到半路,便给他上了脚镣手铐,眼上蒙了黑布,嘴里塞了烂布,在东城西城乱兜圈子,最后才兜到这里来。大伙儿狠狠揍他一顿,剥光他衣衫,送去放在泰都统姨太太的床上。”
众侍卫哄堂大笑,连称妙计。御前侍卫和前锋营的官兵向来不和,碰上了常常打架。前锋营的统领本是阿济赤,那日给韦小宝用计关入了天牢,后来虽放了出来,康熙怪他没用,办事不力,已经革职,现下的都统姓泰。多隆和泰都统明争暗斗,已闹了好久,只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多隆更加心花怒放,说道:“老泰这家伙怕老婆,娶了妾侍不敢接回家去。他新娶的第八房姨太太住在甜水井胡同,老泰晚上不去住宿。咱们把冯锡范剥得赤条条的,放在他新姨太太的床上,老泰非气个半死不可。他就算疑心是咱们搞的鬼,大伙儿只要不泄漏风声,他也无可奈何。”
当下众侍卫除去了身上的侍卫标记,嘻嘻哈哈的出门而去。
韦小宝和多隆在厅上饮酒等候。韦小宝手下的亲兵不断打探了消息来报:众侍卫已到了“忠诚伯府”门前,自称是前锋营的,打门求见;冯锡范出来迎接,要请众人入内喝茶;张康年说奉泰都统之命,有台湾的紧急军情,请他即刻去会商;冯锡范已上了轿,众侍卫拥着去了西城;众侍卫已将冯锡范上了铐镣,将他随带的从人也都抓了起来;一行人去了北城,九门提督的巡夜喝问,赵齐贤大声回答是前锋营的,冯锡范在轿里一定听得清清楚楚;众人向着这边府里来了……过得一炷香时分,众侍卫押着冯锡范进来。张康年大声道:“启禀泰都统:犯官冯锡范带到。”韦小宝右手捏紧拳头,作个狠打的姿势。众侍卫叫道:“犯官冯锡范勾结叛逆,图谋不轨。泰都统有令,重重拷打。”当即拳打脚踢,往他身上招呼。
冯锡范武功极高,为人又甚机警,当众侍卫冒充前锋营官兵前来相请之时,他便瞧出路道不对,若要逃走,众侍卫人数虽多,却也定然拿他不住。但他投降后得封伯爵,心想对方纵使有意陷害,皇帝英明,总可分辩,要是自己脱身而走,不免坐实了畏罪潜逃的罪名,从此尊荣爵禄,尽付流水,是以一直不加抗拒,给上了铐镣。只因贪图富贵,以致身为当世武功高手,竟给众侍卫打得死去活来。
第493章 鹿鼎记(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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