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的百姓有的做过忠义军,有的是忠义军的亲友,那几个青州客商也把李全和杨妙真夫妇吹得天花乱坠。黄蓉听得这位女将竟如此了得,说道:“靖哥哥,我想瞧瞧这二十年天下无敌手的梨花枪,到底如何了得?”郭靖道:“好!这是咱们大宋收复的土地,虽在江北,一尺一寸也都是大宋的江山。咱们既然撞到了,总得助那李全夫妇一臂之力。”两人商议了几句,便向北往山东益都府而去。
两人见到李全、杨妙真夫妇后,说起来意。李全做了大官,已有些官架子,不免骄傲,同时内乱未靖,心下正自忧急,见靖蓉二人年纪轻轻,男的纯朴,女的美貌,谅无奇才异能,谢了几句,便吩咐下属款待酒饭,说道敌兵来时,如我夫妇打不退敌军,再请两位相助守城。
李全随即发号施令,却不是部署守城,而是调兵遣将,去擒杀叛乱的忠义军下属,再将强占了饷银库的宋兵赶出城去。靖蓉二人见他虽剽悍英武,但统兵统得乱糟糟地,属下互斗,内部甚为混乱,四分五裂,自己各部之间看来尚有一番生死搏斗。
郭靖久经战阵,行军打仗的首先要务,便是哨探敌情,却见李全只随口讯问:“敌军有多少?到底是蒙古兵还是金兵?不会是蒙古兵吧?敌军前锋已到了那里?”下属将士随口而答,难知真假。靖蓉二人也无心去用酒饭,低声商量了几句,黄蓉自告奋勇,骑了小红马去察看敌情。
傍晚时分,郭靖在北门外引领遥望,见小红马绝尘而至,忙迎了上去。黄蓉勒住马头,脸现惊恐之色,颤声道:“蒙古大军看来有十余万之众,咱们怎抵挡得住?”郭靖吃了一惊,道:“有这么多?”
黄蓉道:“上次成吉思汗叫你们兵分三路,想一举灭宋。你不肯干,旁人却肯干啊。”郭靖忙一揖,急道:“要请诸葛亮想个妙策。”黄蓉摇头道:“我已想了很久啦。靖哥哥,若说单打独斗,天下胜得过你的只二三人而已,就说敌人有十人百人,自也不在咱俩心上。可是现下敌军是千人、万人、十万人,那有什么法子?”郭靖叹道:“咱们大宋军民比蒙古人多上数十倍,若能万众一心,又何惧蒙古兵精?恨只恨官家胆小昏庸、虐民误国,忠义军又有内乱,大敌当前,却还在自相残杀。”
黄蓉道:“蒙古兵不来便罢,倘若来了,咱们杀得一个是一个,当真危急之际,咱们还有小红马可赖。天下事原也忧不得这许多。”郭靖正色道:“蓉儿,这话就不是了。咱们既学了武穆遗书中的兵法,又岂能不受岳武穆‘尽忠报国’四字之教?他教的虽是‘破金’,其实是‘破敌’,用以‘破蒙’,那也无妨。咱俩虽人微力薄,却也要尽心竭力,为国御侮。纵然捐躯沙场,也不枉了父母师长教养一场。”黄蓉素明他心意,叹道:“我原知难免有此一日。罢罢罢,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两人计议已定,心中反而舒畅,当下回入城中,对酌谈论,想到敌军压境,面临生离死别,比往日更增一层亲密。直饮到二更时分,忽听城外号哭之声大作,远远传来,极是惨厉。黄蓉叫道:“来啦!”两人奔到城头,只见城外难民大至,扶老携幼,人流滚滚不尽。原来忠义军虽收复了青州,宋军反进攻忠义军,忠义军的将领又起叛乱,杀死了李全的哥哥李福。李全夫妇派兵平乱,众百姓怕乱,不敢进城,散居于山野之间,现下蒙古兵杀到,只得逃向城中躲避。
那知守城官令军士紧闭城门,不放难民入城。过不多时,李全加派士卒,弯弓搭箭对住难民,喝令退去。城下难民大叫:“蒙古兵杀来啦!”守城官只不开城门。众难民在城下号叫呼喊,哭声震天。
靖蓉二人站在城头,极目远望,但见远处一条火龙蜿蜒而来,显是蒙古军的先锋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熟知蒙古军攻城惯例,常迫使敌人俘虏先登,眼见数万难民集于城下,蒙古先锋一至,青州城内城外军民,势非自相残杀不可。
此时情势紧急,已无迟疑余裕,郭靖站在城头,振臂大呼:“青州城如给蒙古兵打破,没人能活,是好汉子快跟我杀敌去!”那北门守城官是李全的亲信,听得郭靖呼叫,怒喝:“奸民扰乱人心,快拿下了!”郭靖从城头跃下,右臂长出,抓住守城官前胸,举起他身子,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骑。
守城官兵中原多忠义之士,眼见难民在城下哀哭,许多俱是自己亲友,尽怀不忿,见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惊喜交集,并不上前救护长官。郭靖喝道:“快传令开城!”那守城官性命要紧,只得依言传令。北门大开,难民如潮水般涌入。
郭靖将守城官交与黄蓉看押,便欲提枪纵马出城。黄蓉道:“等一等!”命守城官将甲胄脱下交与郭靖穿戴,在郭靖耳边轻声道:“假传圣旨,领军出城。”反手拂中了那守城官穴道,将他掷在城门之后。郭靖心想此计大妙,当即朗声大叫:“奉圣旨:皇上派我守城抗敌,救护百姓。众军快随我出城御敌!”他内功深湛,这几句话以丹田之气叫将出来,虽城内城外叫闹喧哗,但人人听得清楚,刹时间竟尔寂静半晌。慌乱之际,众军那分辨得出真伪?兼之近来忠义军自相残杀,又与朝廷官兵对杀,军令混乱,莫可适从,当此强敌压境、惊惶失措之际,听得有人领军抗敌,四下里齐声欢呼。
郭靖领了六七千人马出得城来,见军容不整,队伍散乱,如何能与蒙古精兵对敌?想起武穆遗书中有云:“事急用奇,兵危使诈。”便传下将令,命三千余军士赴东边山后埋伏,听号炮一响,齐声呐喊,招扬旌旗,却不出来厮杀;又命三千余军士赴西山后埋伏,听号炮二响,也叫喊扬旗,虚张声势;又下令安排了号炮。
两队军士的统领见郭靖胸有成竹,指挥若定,各自接令领军而去。
待得难民全数进城,天已大明。只听得金鼓齐鸣,铁骑奔践,眼前尘头大起,蒙古军先锋已迫近城垣。
黄蓉从军士队中取过一枪一马,随在郭靖身后。郭靖朗声发令:“四门大开!城中军民尽数躲入屋中,胆敢现身者,立即斩首!”其实他不下此令,城中军民也早躲得影踪全无,勇敢请缨的都已在东西两边山后埋伏。只听得背后鸾铃声响,两骑马驰到,李全夫妇分持刀枪,站在靖蓉二人身侧。黄蓉见那杨妙真顶盔贯甲,英风飒飒,手中一杆梨花枪擦得雪亮,心中暗赞。
蒙古军铁骑数百如风般驰至,但见青州城门大开,一男一女两个少年骑马绰枪,站在护城河的吊桥之前,身后只男女二人护卫。统带先锋的千夫长看得奇怪,不敢擅进,飞马报知后队的万夫长。
那万夫长久历战阵,得报后甚是奇怪,心想世上那有此事,忙纵马来到城前,遥遥望见郭靖,先自吃了一惊。他西征之时,数见郭靖迭出奇谋,攻城克敌,战无不胜,飞天进军攻破撒麻尔罕城之役,尤令他钦佩得五体投地,蒙古军中至今津津乐道,此时见郭靖挡在城前,城中却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影,料得他必有妙策,那敢进攻?在马上抱拳行礼,叫道:“金刀驸马在上,小人有礼了。”
郭靖还了一礼,却不说话,那万夫长勒兵退后,飞报统帅。过了一个多时辰,大纛招展下一队铁甲军铿锵而至,拥卫着一位少年将军来到城前,正是四皇子拖雷。
拖雷飞马突出卫队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么?”郭靖纵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来是你!”他二人往常相见,必互相欢喜拥抱,此刻两马驰到相距五丈开外,却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郭靖道:“安答,你领兵来攻我大宋,是也不是?”拖雷道:“我奉父王大汗之命,身不由主,请你见谅。”
郭靖放眼远望,见旌旗如云,刀光胜雪,不知有多少人马,心想:“这铁骑冲杀过来,我郭靖今日要毕命于此了。”朗声说道:“好,那你来取我的性命罢!”拖雷心里微惊,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实非他敌手,何况我与他恩若骨肉,岂能伤了结义之情?”一时踌躇难决。李全夫妇见他二人叙话,心中惊疑不定。
黄蓉回过头来,右手一挥,城内军士点起号炮,轰的一声猛响,东边山后众兵将齐声呐喊,旌旗招动。拖雷脸上变色,但听号炮连响,西山后又有敌军叫喊,心道:“不好,我军中伏。”他随着成吉思汗东征西讨,岂但身经百战而已,什么大阵大仗没见过,这数千军士的小小埋伏那在他眼内?但郭靖在西征时大显奇能,拖雷素所畏服,此时见情势有异,心下先自怯了,当即传下将令,后队作前队,退兵三十里安营。
郭靖见蒙古兵退去,与黄蓉相顾而笑。黄蓉道:“靖哥哥,恭贺你空城计见功。”
郭靖笑容登敛,忧形于色,摇头道:“拖雷为人坚忍勇决,今日虽然退兵,明日必定再来,那便如何抵敌?”黄蓉沉吟半晌,道:“计策倒有一个,就怕你顾念结义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凛,说道:“你要我去刺杀他?”黄蓉道:“他是大汗最宠爱的幼子,尊贵无比,非同别个统军大将。四皇子一死,敌军必退。”郭靖低头无语,回进城去。
城中军民虽见敌军退兵,到处仍乱糟糟地。李全夫妇眼见郭靖片言之间就令蒙古大军退去,料想他必有过人之能,又见到蒙古大军的声势,便随着靖蓉二人来到客店,要邀两人去官衙中饮酒庆贺。郭靖与他商量守城之策。李全听他说蒙古大军明天还要再来,说道:“阁下既同蒙古兵统帅是好朋友,咱们不妨商量投降,好救救满城官兵百姓。”郭靖喝了声:“呸!”说道:“要投降,你自己干罢。你投降了,也救不得满城百姓!”李全夫妇讨了个没趣,含愧而去。
郭靖久在蒙古军中,知道蒙古兵对投降的敌人决不宽待,心中郁闷不已,酒饭难以入口,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耳听得城中到处大哭小叫之声,心想明日此时,青州城中只怕更无一个活着的大宋臣民,蒙古军屠城血洗之惨,他亲眼看见过不少,当日撒麻尔罕城杀戮情状不绝涌向脑中,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儿,古人大义灭亲,我今日岂能再顾朋友之义!”黄蓉叹道:“这件事本来难得很。”
郭靖心意已决,换过夜行衣装,与黄蓉共骑小红马向北驰去,待至蒙古大军附近,将红马放在山中,步行去寻觅拖雷的营帐。两人捉到两名守夜巡逻的军士,点了穴道,剥下衣甲来换了。郭靖的蒙古话是自幼说惯了的,军中规程又无一不知,毫不费力的混到了大帐边上。此时天色全黑,两人伏在大帐背后,从营帐缝中向里偷瞧。
只见拖雷在帐中走来走去,神色不宁,口中只是叫着:“郭靖,安答!安答,郭靖!”郭靖不察,只道他已发现自己踪迹,险些脱口答应。黄蓉早有提防,一见他张口,立即伸手按住他嘴巴。郭靖暗骂自己蠢才,又好笑,又难过。黄蓉在他耳边道:“动手罢,大丈夫当机立断,迟疑无益。”
就在此时,远处马蹄声急,一骑快马奔到帐前。郭靖知有紧急军情来报,俯在黄蓉耳边道:“且听过军情,再杀他不迟。”见一名黄衣使者翻身下马,直入帐中,向拖雷磕头,禀道:“四王子,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说什么?”那使者呈上文书,跟着跪在毡上,唱了起来。蒙古人开化未久,虽已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不识字,更不会写,有甚旨意,发出文书之外,更常命使者口传。军令事关重大,生怕遗漏误传,常将旨意编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烂熟,覆诵无误,这才出发。
那使者只唱了三句,拖雷与郭靖一齐心惊,拖雷更流下泪来。原来成吉思汗于灭了西夏后得病,近来病势日重,自知不起,召拖雷急速班师回去相见。旨意最后说:日来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倘若知他下落,务须邀他北上与大汗诀别;他所犯重罪,尽皆赦免。
郭靖听到此处,伸匕首划开篷帐,钻身进去,叫道:“拖雷安答,我和你同去。”拖雷吃了一惊,见是郭靖,不胜之喜,两人这才相抱。
那使者认得郭靖,上前磕头,道:“金刀驸马,大汗对你日日思念,请你务必赴金帐相见。”
郭靖听得“金刀驸马”四字,心头一凛,生怕黄蓉多心,忙从帐篷裂缝中跃了出去,拉住黄蓉的手,道:“蓉儿,我和你同去同归。”黄蓉沉吟不答。郭靖道:“你信不信我?”黄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什么驸马驸牛,我也大义灭亲,一刀把你宰了,把你的牛腿马脚割下来,冻在雪峰之上。我爬上雪峰,跳了下来。”
当晚拖雷下令退军,次晨大军启行。郭靖与黄蓉找回红马双雕,随军北上。郭靖道:“这李全甚无骨气,蒙古兵倘若再来,他必投降。”后来果不出所料,李全为蒙古大军包围,无法得脱,便即投降。
拖雷只怕不及见到父亲,令副帅统兵班师,自与靖蓉二人快马奔驰,未及一月,已来到西夏成吉思汗的金帐。拖雷遥遥望见金帐前的九旄大纛耸立无恙,知道父亲安好,欢呼大叫,催马驰至帐前。
郭靖勒住马头,想起成吉思汗抚养之恩、知遇之隆、杀母之仇、屠戮之惨,一时爱恨交迸,低头不语。忽听得号角吹起,两排箭筒卫士在金帐前列成两行。成吉思汗身披黑貂,扶着拖雷的右肩,从帐中大踏步而出。他脚步虽豪迈如昔,但落地微颤,身子随着抖动。郭靖抢上前去,拜伏在地。
成吉思汗热泪盈眶,颤声道:“起来,起来!郭靖孩儿,你们回来了,好极!我天天想着你们两个。”郭靖站起身来,见大汗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两颊深陷,看来在世之日已然无多,不禁仇恨之心稍减。成吉思汗另一手扶住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叹了一口长气,遥望大漠远处,呆呆出神。郭靖与拖雷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作声。
第688章 射雕英雄传(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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