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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初为龙场“布摩”

    ?在晒坝场上两颗大树下,王阳明看到所谓“布吐”,其实就是支起几排板子,算是学生用的课桌,在银杏树上挂起一块木板,用于先生教孩子们写字,简单到了不能再简单的地步。非常奇怪,王阳明心中没有一丝失望,反而让他感到久违的亲切,尽管没有草顶挡雨,没有草墙遮风,几乎是一个开放的场地。有桌子没有凳子,就这样简单的成设,王阳明相信蔡寨老与几位老人也费了不是少心思。
    “阳明先生,‘布吐’就在这里办。”蔡寨老难为情的开口:“条件是简单了一些。”
    “蔡寨老,有多少孩子来上‘布吐’?”王阳明问。
    “二十来个。”
    “应该能行。条件不是问题,教育本身就要不拘一格,只要孩子们用心学习,比什么好条件都强。”谈及教育王阳明满腹经纶,但他还是用极简单的话回答。
    “哎,阳明先生这话算是说道点子上。”蔡寨老很是满意王阳明的话。“阳明先生这边请。小豆子,赶快去拿几个草墩来。”
    “哎。”一位老人应一声,其他几位闲着无事的老人也跟着动起来。
    离开两颗大树的遮阴处,王阳明、阿列普与几位老人围坐在一起。“阳明先生,后天开办‘布吐’,你看还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蔡寨老还是紧紧的抱着“祖桶”说道。
    “教孩子们读书写字,书,既然没有,但笔、墨、纸是必须要的,得准备一些。至于孩子们用的笔、墨、纸,蔡寨老刚才说已经备下,也就没有什么需要的了。”面对这样的条件,王阳明只能这样说。
    “笔、墨、纸我已经给阳明先生准备一些,一会儿跟我到家里去拿。至于书,尤其是你们汉人的书,我们龙场真还没有。只好以后到贵阳去置办一些。”蔡寨老又道:“阳明先生与两个孩子的口粮问题,我们龙场几十户人家,分成四组,每组管一季,摊到每户的头上也就两三升粮食的事,问题不大。等我们的犹可汗(君长)路过龙场时,我再把开办‘布吐’的事情给他禀报一下,看能不能从税粮里留下阳明先生的口粮。这样是最好的。”蔡寨老的话,引来几位老人频频的点头肯定。
    “难得蔡寨老考虑得如此细致,我王阳明来到龙场,不麻烦大伙,又能有什么其他办法?”王阳明说一句客套话。
    “阳明先生说哪里的话,请你给我们当先生,就管你们的口粮,已是够难为情的了。至于吃的菜,各家有什么?阳明先生就吃什么?等春播忙过后,我们在安排人把‘布吐’草屋搭起来,等雨季来时,孩子读书写字,也能有一个地方遮风挡雨。”听了蔡寨老的话,这是到龙场后第三次听到‘雨季’一词,王阳明的心里紧一下,春播已经看是,看来龙场雨季的到来已是不远的事了。
    “全凭蔡寨老安排。”王阳明嘴里答道。
    “阳明先生,后天开班时还有哪些讲究的?这方面的事,我们可真没有什么经验?还请阳明先生在这里说明一下,我们人都在这里,也好分头去做准备、准备。”蔡寨老继续强调。
    “我们汉人的‘布吐’开班,讲究可多。在龙场这里开班,我看就没有必要讲究这么多,上课前孩子们统一站起来,给先生行鞠躬礼,说一句‘先生好’就行。这件事到时也只好麻烦阿列普。至于龙场这边有什么讲究?还是要听寨老安排。”王阳明知道,蔡寨老提到这个话题,一定有他自己的考虑,所以把话又说回去。
    “阳明先生这边既然讲究不多,我看还是把祖桶拿来,燃几柱香,简单的祭个祖,然后就按先生讲的办。我看后天全村人都来,先祭祖后开班。阿列普事先你可要明白阳明先生的意思,按先生的要求办,孩子们由你领头。祭祖的事我来领头。”蔡寨老接过王阳明的话说道。
    阿列普爽快的答应下来。蔡寨老接着说:“说到这事,阿列普你每天都来帮着孩子们读书写字,我们已经商量定下,你家田土里的活路,每一天我都会安排一人帮你做农活,你不去,帮你做农活的人就不能离开。有玛阿坎在,你就放心帮着先生办好‘布吐’。你看怎样?阿列普。”
    “阿公们都考虑清楚,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玛阿坎要辛苦一些就是。”阿列普把话说道玛阿坎的身上。
    “你小子,要是早知道这样心痛人,何至于今天还是光棍?”老人里有人说话,引来一阵哄笑。
    “阿公,你们就不要再提此事,我都知道错了。”阿列普为自己解围道。
    阿列普与几位阿公说这话,看着晒坝场上的两珠大树,王阳明即使以前收过学生,授过课业,即使心中有经天纬地才略,即使过往的经历完全让他有把握做好这件事,王阳明也想象不出后天在两颗大树下即将开办的‘布吐’会是个什么情形?会有些什么人来参加?龙场人会认同自己这位汉人先生吗?快到午时,火红的太阳挂在当空,晒得王阳明的后背暖烘烘的,肚子里还是装的满满。
    “你们几位少扯蛋,没看见祖桶还在这里吗?今天可不是说闲话的时候。”蔡寨老制止几人:“阳明先生,开办‘布吐’还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
    听了蔡寨老的话,几个人停下嘴来,注视着王阳明。“其实我们汉人办学堂,也就是‘布吐’,还有很多讲究,如果都按我们汉人的礼节办,反到是让孩子们在上‘布吐’时的失去乐趣。授课前学生向先生行礼,这是汉人学堂每一天必做的事。其他礼节我日后在慢慢的教给孩子们。只是我现在倒是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说到这里,王阳明停下话来,看着蔡寨老。
    “先生有话尽管说。”蔡寨老。
    “那好,我说出来,由蔡寨老与几位阿公商量定夺。既然‘布吐’开办起来,光是我一个人教孩子们读汉书,写汉字,这自然是好事。如果再找一个人来教孩子们读夷书,写夷字,岂不是一举两得,两全其美的事吗?”王阳明说出自己的想法。他看见几位老人频频的点头。
    “阳明先生到底是策举祖(天神)给我们龙场派来的,读得夷书,写得夷字的先生又到哪里去请?”一位阿公话音一落,其他几位老人都附和道:“是啊!”
    王阳明看了看蔡寨老,又看了看几位老人,笑了一下:“读得夷书,写得夷字的先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蔡寨老能教会自己的两个儿子读夷书,写夷字,也一定能教会龙场的孩子读好夷书,写好夷字。这个先生,就该由蔡寨老来做。你们说是不是?”
    “对啊,我们怎么没有想到。”几位老人恍然大悟。
    蔡寨老坐着没有言语,其实在王阳明说出自己的想法那一刻,蔡寨老就知道是这个结果,所以他一直在心中盘算着这件事。现在自己到成为此时焦点。见蔡寨老还是没有言语的意思,王阳明赶紧又补充道:“蔡寨老,我之所以说出我的想法,主要是考虑开办‘布吐’不光要教孩子们学习我们汉人的知识与智慧,如果能由你老出面教孩子们学习你们夷家祖先留传下来的知识与智慧,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所请蔡寨老仔细的考虑、考虑。我最大的顾虑就是蔡寨老年事已高,又管着全龙场的这一摊子事,担心你老忙不过来,身体吃得消。”
    阿列普把王阳明的话告诉的几位老人。“没事,老家伙的身体好着呢。不是还有我们几个老家伙帮着他吗?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小豆子阿公到是快人快语,无意当中履行了一次寨老的拍板权利,所以引来一阵哄笑。
    蔡寨老还是没有开口,搂了搂怀里的“祖桶”,才在所有人的期盼中说道:“今天大伙把话都说明了,当着祖先的面,行,这事我答应下来,豁出我这把老骨头。只是,以前教我自己的两个儿子是一回事,在‘布吐’教孩子们又是另一回事。好在有阳明先生在,不懂的地方我多向阳明先生请教就是。怎么也想不到?我老都老了,还要做一回‘布摩’。嘿嘿”说完蔡寨老自己先笑起来。
    “哦吙、哦吙。”几位阿公也许是受到早晨春祭仪式的感染,几声叫过,此事一致通过。
    “阳明先生,这做先生有什么讲究吗?”刚才蔡寨老的沉默,就是在思量这一个问题。
    “要说没有什么讲究?那是假话,要说讲究那么多?也不是那么一回事。教孩子们读书写字,显然就要从写字,读字,认字开始。如果有书,就以一本书为根据,教得孩子们读得一本书,认的一本书的字,孩子们就能自己读第二本,第三本,用我们汉人的话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蔡寨老,只是这明日如果要教孩子们读的书,写的字,在今日做‘布摩’的就要事先做好准备,就是这么一点技巧而已。”王阳明答道。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话阿列普自己都不理解,给阿公们传不了话。阿列普问王阳明。
    “阿列普,你告诉阿公们,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书中有黄金,书中有人生智慧。”
    阿列普传完话,几位阿公一下子愣住,他们哪里知道这一句汉话其中赋予的深刻含义与蕴意。王阳明知道自己给几位阿公这样解释,他们也未必明白,索性就这样告诉他们,让他们慢慢的去理解。
    “我家有一本书,我可从来没有在书里捡到过黄金。”一位阿公对着阿列普说出自己的疑问。
    蔡寨老先开嘴:“你捡不到黄金,那是因为你认不得字。经阳明先生这么一说,我也终于明白你们汉人为什么有这么多书?办这么多‘布吐’了。”
    “是这个道理。”王阳明知道蔡寨老的理解力强,显然要比其他几位阿公的认知水平高得多。“蔡寨老——”王阳明继续说:“孩子们上‘布吐’,吃田饭时你说早饭后开始,各家吃饭时刻的不会一致,不如看哪一位阿公家有损坏的锄头,拿一把来,把它挂在树上,每一天统一敲响后,孩子们统一到‘布吐’来,才能开始课业。”
    “阳明先生到底有经验,这事,就这么办。你们几位老家伙,看谁来办这事?下午就必须挂好锄头。”蔡寨老安排道。
    “我家有坏锄头,这事我来办。”一位阿公应承下来。在龙场开办“布吐”每个人都愿意为它出一把力,这是王阳明最深切的感受。
    “布吐”开办的事情定夺下来,一行人散去。蔡寨老叫上王阳明与阿列普往回走,把家最好的笔、墨、纸留给阳明先生用。“阳明先生,这两天你就不用跟着阿列普学农耕,好好准备一下第一天课业的内容。笔、墨、纸尽管用,到时我再给你备下一些。”
    “这是自然,蔡寨老请放心。”王阳明恳切的答。
    离开蔡寨老家,阿列普走向白岩寨河。独自走在回结草庵的小路上,王阳明手里拿着的一沓宣纸,尽管算不上最好的宣纸,可是比起谷皮纸来,在龙场这一个偏僻的地方,有宣纸可用,已经是一种奢侈了。王阳明的心久久不能平静,那一天刻意去拜访蔡寨老,萍水相逢一次邂逅,简简单单的一些话语,却碰撞出一个传奇的故事。如果说开办“布吐”是蔡寨老多年一来的未了心愿,那么后天,随着钟声的敲响,“布吐”就将以一个现实存在的客观事物,呈现在龙场人的眼前,或影响与改变龙场千百年来一层不变的生活。笔、墨、纸在手里沉甸甸的,王阳明感到一种久违的陌生感与一种难以言表的亲切感。他知道自从那天答应蔡寨老做“布吐”的先生,就意味着一份责任与使命,这份责任与使命,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给龙场带来什么?将把自己带向何方?又将把龙场引导向何方?他来不及细想,也不便细想,此刻王阳明更清楚的是,作为“布吐”的先生,自己的一言一行就如这一片古老山野中绽放的孟江花,包含龙场人在这一个春天里对未来的希望与憧憬。
    火塘里仅剩下火炭在燃烧,没有一点柴烟,也没有一点声响。王阳明拿着宣纸走进结草庵,玛阿坎的阿妈一个人坐在火塘旁,并不是在取暖。阿搏诺楚一个人围着那颗小桧树玩耍着。王阳明的出现,惊扰祖孙两人,阿搏诺楚停下玩耍怯生生的看着王阳明,阿婆站起身来,叫过阿搏诺楚,与王阳明点头招呼一下,牵着阿搏诺楚,走出结草庵的柴门。阿婆为王阳明看护结草庵的使命,随着王阳明的回来,也就结束,所以她们离开了。希渊、为当还在白岩寨河边,也没有回来,整个结草庵就剩下王阳明一人。白岩寨河边忙碌的人们在干什么?希渊、为当在干什么?王阳明很想知道,与龙场人一起劳作的情景以及在劳作中的说笑,还是很让王阳明怀念的。结草庵只有自己,王阳明必须留下来看护结草庵,他别无选择,到是难得的一份清静与清闲。王阳明坐在刚才阿婆坐过的地方,火塘里的炭火还是给了王阳明一些温暖。把手里的宣纸拿到鼻子下嗅了嗅,宣纸里发出的书香气息,让王阳明一下子找到很久都没有过的亲切与亲近感。
    “久违了。”自言一句。王阳明又拿起毛笔来认真的端详着,这是一支被使用过的毛笔,王阳明看得出,只是被曾经使用过的人清洗干净而已,毫毛不是最好的,笔杆也比较粗糙,更没有什么落款,只是一支再普通不过的毛笔,仅能供使用人书写而已。现在身处龙场,它却显得如此珍贵,王阳明手握毛笔,比划几下,手臂手腕有一些僵硬。自从在詹惠那里使用过笔、墨后,到了龙场后自己的这双手,握过锄头,握过柴棒,握过竹竿,握过车把,可就是再也没有握过笔。那块用谷皮纸包裹好的墨,也应该是一块仅供使用普通墨,王阳明想象得到,也就没有把它打开。笔、墨、纸现在都有,这是王阳明来到了龙场后对希渊、为当说过的心愿,此刻它们都在王阳明的手里拿着,是蔡寨老为他这位龙场“布吐”的“布摩”准备的,后天王阳明这个先生就将走上讲台,开始在龙场的授业。“布吐”开班,第一堂课我给学生们讲授什么内容?王阳明一下子想到这里。后天会有多少孩子来上“布吐”?都是多大的孩子?多少男孩子?多少女孩子?他们的接受能力如何?这些王阳明一无所知。想到这些,王阳明坐不住,把笔、墨、纸放在座位上,在结草庵的小院里不由自主的来回走动起来。是的,现在想起来,自己连即将授业的对象都没有搞清楚,当初就一口答应蔡寨老做“布吐”的“布摩”,是有些唐突。每遇大事有静气。好在王阳明对龙场有了初步的了解,更难得的是还有了教过希渊、为当读书写字的经历,此刻这些经验显得多么难得。王阳明沉静下来,对汉家文化知识而言,龙场的孩子们几乎是空白,是零,是一张白纸,必须从基本的,最简单,朗朗上口的着手,每一天就教孩子们说一句话,认这一句话里的字,写这一句话里的字;既然现在还没有书,而且自己在水井边教希渊、为当读诗的事大伙都已经知道,那好,就教孩子们读一首诗,用一段时日认得诗里的字,写得诗里的字,这样教孩子们读书写字的工夫,自然就在其中。第一堂课教孩子们说哪一句话呢?王阳明突然想起刚才与蔡寨老等几位老人说话时讲过的,孩子们每天向先生行礼时说那句话:“先生好!”。对,就教孩子们这一句话。教哪首诗呢?总不能“先生好”三个字就让孩子们用一天的工夫吧,反到会显得王阳明这位先生缺乏应有的水平,这可是王阳明担任龙场“布吐”先生的第一堂课业。顿时李白的《静夜思》跳入王阳明的大脑: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首诗以物写景,简单易懂,朗朗上口,这应该是最适合王阳明第一次课业的一首诗。拿定主意,王阳明的心赫然开朗起来,拿起宣纸,准备把“先生好”与《静夜思》的诗句写下来,环顾结草庵的小院,又撩起草帘在结草庵里四下寻找,王阳明才发现,自己的结草庵里居然没有一个稍微平整的地方可以用来铺成宣纸,方便写字。王阳明的心里掠过一瞬间的凄凉,学堂先生的家里,竟然连一个写字的地方都找不到,要在中土,绝对不可想象的事情。可是在偏远的龙场,这就是王阳明这个“布吐”先生所面临的客观现实。能怪谁?怪张扬跋扈刘瑾?怪贪欲无厌的皇上?怨天?尤人?王阳明从刚才的教学思路中一下回到现实中来,他谁也不能怪?拿进结草庵的笔、墨、纸还是蔡寨老无私的出奉献来的,能被蔡寨老相中成为龙场“布吐”的先生,相对于贬谪龙场的厄运,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当上“布吐”的“布摩”,至少王阳明不用再为笔、墨、纸发愁,也许日后还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了。先忧虑、后释怀的思绪,由悲而喜的心情,也就在这转圜之间的事情。王阳明暗自嘲笑自己,这世间最难琢磨的莫过于人了,当然的包括王阳明自己。
    结草庵小院里的那一颗大树,也已经吐出嫩芽,芽孢很大,树叶应该不小。温暖的春天真好,在没有冻手冻脚的冰冷感觉。“先生好”三个字,《静夜思》的四句诗,书写在纸上,是一桩小事。而这第一堂课的课业内容,王阳明必须亲自动手,以后课业的内容,希渊、为当能做的,倒是可以代劳,这样也让希渊、为当有机会在纸上练习写字。眼下的困难是没有供写字用的桌子,实在不行,就从“布吐”里搬一块木板来,自己先用,然后再送回去安放好,只要不影响孩子们次日课业时使用就成,此事还需给蔡寨老说明一下。接下来的问题,也让王阳明最担心的,他必须把自己准备好的第一次课业的内容,也要让阿列普进行充分的准备与熟悉,以便阿列普能很好的理解文字与诗句的意思,才能准确无误的将王阳明的意思传达给孩子们。一切准备工作都必须在后天前完成,王阳明已经想好。
    几只勤劳的蜜蜂,在结草庵的篱墙上不停的飞舞,采蜜于早春开放的小花朵间。这些小花朵,王阳明叫不上名字,耳朵里充满蜜蜂飞舞时发出的“嗡嗡”的声响。
    将近吃饭时分,希渊、为当回来。人还没有到结草庵,王阳明坐在小院里就能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
    “希渊、为当,你们回来了。”王阳明坐在院子里喊道。
    “先生你在家啊。我们回来了。”答话间,希渊、为当走进小院。
    “你们在田里干什么?”王阳明好奇的问。
    “我们除草,田里与田坎上的。”希渊回答。
    “除的是哪一块田的?”
    “阿列普大叔说是租给我们的那一块,他说要用那一块田来育秧。”为当答。
    “那一块田,你们都认得了。日后我们三人可得把这一块田种好,别耽误了这一季的收成,更主要的别人龙场人笑话我们。”王阳明强调道。
    “先生,这些笔、墨、纸是给我们用的吗?”希渊终于发现了放在草墩上笔、墨、纸。
    “笔、墨、纸,可不是给你们准备的,后天,‘布吐’不是要开班嘛,蔡寨老准备下的,让我教孩子们读书写字时用。今日你俩辛苦了,拿碗过来,喝口热水。”王阳明说道。
    希渊、为当来到火塘边,王阳明用水壶给他们添满水,看着两人一口气喝下。“歇一会儿,你俩赶紧煮饭,为当应该饿了。”王阳明补充了一句。
    “先生,阿列普大叔让我们别煮饭。刚才寨老阿婆到田里去,说她家的田饭剩得多,拿来给先生吃,还有事找先生。”希渊解释道。
    “正好,我也有事要找阿列普大叔。不用煮饭,你俩去井边洗一洗,一会儿好吃饭。”王阳明没有再说客气话。
    “先生,你做‘布吐’的先生后,我们是不是不用种田了?”为当插话。
    “怎么?为当不愿意种田吗?”王阳明看着为当。
    “不是,先生。农活我们做不好。刚才,我与希渊哥除过草的田坎,玛阿坎大娘与阿列普大叔最后又重新除了一遍。”为当解释道。其实为当的感受与王阳明是一样的。
    “好啊,为当也开始学会观察事情,思考问题了。没有关系,为当,这正是我们要跟阿列普大叔与玛阿坎大娘学习农事的地方。农耕也是一门学问,里面有很多知识与技巧。只要我们用心学习,日后我们一定能做好。”王阳明鼓励着为当。
    “知道了,先生。”得到先生的夸奖,为当肯定的回答。
    “你们去洗一洗,把身上也拍一拍,看你两这一身灰土。另外,把锅拿去洗净,烧上开水,泡上陈实大叔给的茶,让玛阿坎大娘与阿列普大叔也喝一口茶。咱们不能总吃别人的闲饭。”王阳明安排道。
    “哎。”应声后,希渊、为当走出柴门。
    水,烧开,茶,泡好,阿列普与玛阿坎就到。让王阳明没有想到的是,蔡寨老也跟着来了,而且蔡寨老显得格外精神。饭,蔡寨老在家已经吃过,王阳明安排希渊给蔡寨老倒上一碗茶。
    “蔡寨老,今天怎么想到我这里来走一走?”玛阿坎进小院后,利索将饭菜分成五碗,各人端着一碗吃。王阳明一开口,阿列普就不得闲。
    “阳明先生,你先吃饭,吃完饭再说事。”蔡寨老说道。现在他与王阳明之间已经熟悉起来,说起话来也随意许多。
    “没事。蔡寨老,你老说着,我听着,也不耽误吃饭。”王阳明进一步说道。
    “是这样。上午你不是从我家拿走笔、墨、纸吗?我家老太婆到是提醒我,就让阳明先生这样给孩子们当‘布摩’吗?穿着草鞋,胡子拉沙的,要是外村人看见了,会笑话我们龙场人的。所以我把阿列普、玛阿坎叫来,就是看一看阳明先生穿多大的衣服、多大的鞋,也给阳明先生办一身行头。我来主要为这事。在这些事情上,女人要比男人细心得多。”蔡寨老把话说完。
    “蔡寨老,只要孩子们努力学习,我努力的教孩子们读书写字,比什么都强。哪有这么多讲究?”王阳明说道。
    “唉,我们龙场开办‘布吐’的事,外村人早已听说。这可不是阳明先生一个人的事情,也关系着我们龙场人的情面。这事就这样定了,阳明先生听我的安排就是。”蔡寨老的语气砍切。
    话说道这个份上,王阳明不便再说什么。吃下两口饭,说道:“蔡寨老,我还有一件小事,得给你老说一声。今日从你那里回来,我已经把后天的课业内容想好,原本打算把它写在纸上,我才发现我这个家里,连一个能写字的地方都找不到。所以我想,每天从‘布吐’里搬一块板子回来,用完后,第二天上午送回去,安放好,不耽误孩子们读书写字。目前看来也只有这个办法,不知蔡寨老同不同意?”
    “说来不好意思,阳明先生连写字用的桌子都没有,也怪我们没有经验,考虑不周。这事阳明先生不用管,我来想办法。”蔡寨老很肯定的回答。
    “又给蔡寨老添麻烦,其实有一块板子垫着写字就行,何必又麻烦?”王阳明。
    “说那里的话,麻烦什么?是我们考虑不周。”蔡寨老强调道。
    “阿公。”阿列普插话:“我家里有一张小方桌,原本打算用来吃饭,现在很少用,不如我抬过来给阳明先生用。”
    “你阿妈不会有意见吧,阿列普?”蔡寨老。
    “我阿妈能有什么意见?能为办‘布吐’出把力,我阿妈高兴还来不及呢。”阿列普解释道。王阳明听不懂两人说的话。
    “那好,阿列普你赶紧吃完饭,去把桌子拿来。阳明先生还等着用,可不能耽搁。”蔡寨老安排道。
    阿列普大口的吃饭,放下碗筷就离开。王阳明不知道阿列普去干什么?但他知道一定是与自己写字的工具有关,心里反到有些过意不去。阿列普离开后,小院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双方的话语不通,王阳明马上就意识到阿列普在自己与龙场人之间是一个多么重要的角色。吃完饭,玛阿坎开始收拾。蔡寨老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玛阿坎停下手里的活,叫过为当,来到王阳明的跟前。玛阿坎难为情的朝王阳明嫣然一笑,露出一口洁白而整齐的牙齿,王阳明甚至能感受到玛阿坎的气息。
    “先生,大娘让你站起来。”为当传话。
    玛阿坎绕到王阳明的身后,在后肩上用手卡几下,又在后腰上卡几把,对蔡寨老说一句,王阳明听不懂。蔡寨老站起来,拄着拐杖也来到王阳明跟前。玛阿坎让王阳明与蔡寨老背靠背站好,两人胖瘦差不多,只是王阳明稍高些,蔡寨老的背,弯曲了一些。玛阿坎对蔡寨老又说几句。
    “先生,大娘说你能穿上阿公的衣服。”为当传话。王阳明当然知道,玛阿坎是在为自己量取所穿衣服的尺寸。衣服的尺寸量好,玛阿坎又登下身子,比着王阳明的脚卡一把,前后左右的打量着王阳明的脚。在玛阿坎的后衣领上,一缕黑色的头发怡然自得的贴在后项上,让玛阿坎的后项看起来很是温馨。玛阿坎很快取好尺寸,对王阳明莞尔一笑,回身收拾碗筷,叫上为当到井边去了。
    好在,阿列普很快就回来。显得有一些气喘,看得出他把脚步加的很快。手上提着一个物件,来到小院里,二话没有说,找个平整的地,将手上的物件往两边辦开,又使劲将其合拢,一张不大的小方桌就呈现在王阳明与蔡寨老的面前。
    “先生,这个能行吗?”阿列普问道。
    “怎么不行,这个已经很好了。”王阳明的话既回答阿列普,也告诉蔡寨老。
    “阳明先生,你说后天给孩子们课业的内容已经想好,都给孩子讲些什么?说来听一听。”阿列普回来,蔡寨老又开始说话。
    王阳明明白蔡寨老的意思后说道:“先教孩子们说‘先生好’三个字。在‘布吐’里,孩子们每一天都得对先生说这三个字,我就先教孩子们认得、读得、写得这三个字。然后再教孩子们读一首诗。”
    “诗?是阳明先生写的诗吗?”蔡寨老跟着问。
    “不是我写的诗。我教孩子们读李白的《静夜思》。”王阳明简单的回答,阿列普在传这句话时有些吃力,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李白是谁?先生。”阿列普问道。
    “李白是我们汉人的一位大诗人,只不过是唐朝的人。他写的这首一诗《静夜思》在我们汉家可是千古流传。”王阳明答。
    “‘静夜思’的‘思’,与诗歌的‘诗’是一个字吗?先生。”
    “不是,是‘思念’的‘思’、思想的‘思’。阿列普,‘静夜思’这几个字你不能理解吗?”王阳明问,接着又说:“没有关系,阿列普,我把诗读一遍给你听,再给你讲一讲,你就能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就这样四句五字律,很简单。”王阳明读完诗,他看见阿列普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蔡寨老更是不明白,一脸茫然的看着王阳明与阿列普说着话。这时玛阿坎与为当也回到结草庵小院里。
    “阿列普,这首诗写的是一个常年不在家的人,有一天晚上,他突然从梦中醒来,看见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撒在床前的地上,他还以为是深秋降下的霜,等他弄明白是银色的月光后,抬起头来看了看挂在窗外的月亮,低下头来就非常思念自己阔别已久的家乡。我这样讲,阿列普你能明白了吗?”王阳明还是不放心。
    “先生,别忙。你再读一遍诗我听一听。”王阳明又朗诵一遍。
    “明白没有?阿列普。”王阳明看见阿列普诺有所思的样子,还是没有完全明白。
    “希渊、为当,你们记下没有?”
    “记住了。先生”希渊抢先答道。
    “那好,你俩再给阿列普大叔读一遍。《静夜思》,李白。起。”王阳明指挥着两人。
    “《静夜思》,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希渊、为当齐声朗读一遍。
    “先生,我明白了。”阿列普拍一下自己的大腿。
    “阿列普,明白什么了?你说一说。”王阳明很想知道阿列普所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先生,这个‘一’字是什么意思?”阿列普问。
    “不是一二三的‘一’,而是怀疑的‘疑’。”王阳明进一步说。
    “先生,我知道了。这首诗写的是一个人,晚上在睡觉,一觉醒来,看见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怀疑是天上降的霜,坐起身来弄明白后,抬起头来看见月亮,低下头就思念自己的家乡。是这个意思吧,先生。”阿列普自己也有一些激动。
    “正是这个意思,阿列普。其实我很担心你理解不透这一首诗的意思,这样后天我给孩子们讲这一首诗,就会遇到很大的麻烦。现在看来,问题解决了。阿列普,你很聪明。赶紧给蔡寨老说一说,免得他坐在这里摸不着头脑。”王阳明的心里非常欣慰。阿列普现在已经能够理解诗的意思,这仅仅是第一步,更主要的是他得用夷语把诗的意思传达给孩子们,所以王阳明才这样对阿列普说。
    “先生,诗,我还读不得,你在教我几遍,等我读得后,我再给阿公说。”阿列普说出自己的想法。
    王阳明领着阿列普,希渊、为当三人读了几遍,他们还把玛阿坎也拉进来。整个结草庵里满是朗朗读书声,只有坐在一旁听着读书声的蔡寨老露出一脸宽慰的笑容,王阳明终于看清楚,蔡寨老的张着的嘴里,仅剩下几颗稀疏的黄牙。
    几遍读下来,阿列普完全记住这一首诗。王阳明让他自己读一遍,阿列普高声的读了一遍。在这样短的时间里,阿列普就能学成这样,看来教孩子们读这一首诗是对的。
    “玛阿坎也会读了吗?”王阳明突然看着玛阿坎说。
    阿列普并没有给她传话,玛阿坎还是明白的阳明先生的意思,红着脸摇了摇头。这是玛阿坎第一次参加读书,也是玛阿坎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听人读书,她喜欢听朗朗的读书声,更喜欢富有韵律的诗句。玛阿坎已经会读,只是她不好意思开口。
    “玛阿坎,先生让你读一遍。快,该你读了。”阿列普说的也是王阳明的意思。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玛阿坎的身上,让她很不自在,脸更红。玛阿坎没有勇气读,她很紧张。
    “玛阿坎,刚才我看你读得蛮认真。你读一遍给先生听。”蔡寨老终于发话。看来在场的人只有蔡寨老明白了王阳明的用意。王阳明用感激眼光看一眼蔡寨老。
    蔡寨老已发话,为当大胆的拉着玛阿坎的手:“大娘,你读嘛,大娘,你读嘛。”这是王阳明第一次看见为当撒娇,这些日子一来,玛阿坎可没少心疼为当。
    受到大家鼓舞,玛阿坎看一眼王阳明,又看一眼蔡寨老,再看一眼阿列普,打算读诗。“大娘,我给你起头。”为当自告奋勇。
    “《静夜思》,李白。”为当起头。
    “窗钱(床前)明月光,嗯,嗯。衣是地上双(霜);”玛阿坎读到这里卡住了。脸转向树林的方向,不敢看大家。
    “抬。”为当及时的提醒。
    “太(抬)头往(望)明月,”
    “低”为当继续提醒一句。
    “低头思…思…思故乡。”
    玛阿坎终于读完,在场所有的人都为她叫好,阿列普甚至“哦吙哦吙”的叫喊起来。玛阿坎用手捂着自己的脸拼命的摇着头,意思是说自己读得不好。这是玛阿坎第一次读诗,而且是在这样多人面前读,有些难为情也是情理中的事。玛阿坎的读音不准,诗也读得不完美,有一些字甚至她根本不理解,但是玛阿坎还是把诗读完,王阳明心中的一直困扰着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对于课业夷家孩子们读汉书写汉字的事,说来容易,真正的深入课业内容的每一个细节里,其中的滋味与语言不通给王阳明带来的困扰是不言而喻的,可是就在此时此刻,玛阿坎也能读完一首汉人写的诗,王阳明又有了信心。孩子们学起来,应该不会比玛阿坎更难。
    阿列普主动来到蔡寨老面前,读一遍诗,又将诗的意思给蔡寨老说了一遍。明白后,蔡寨老点一点头:“汉人真有智慧。找阳明先生教孩子们读书写字,看来是找对人了。阿列普,乘着天亮,不如叫阳明先生把这首诗写下来。我们也好见识、见识。”
    阿列普传过话来,王阳明明白蔡寨老的意思。当即安排希渊、为当到水井边洗笔、磨墨,自己在结草庵里做准备。桌子与笔、墨、纸都齐活后,是该轮到自己表现一下的时候。一切就绪,调好笔,王阳明在方桌上落笔成章,一首《静夜思》工工整整的写在宣纸上。阿列普与玛阿坎从来没有见过汉人写字,用羡慕的眼光看着王阳明落笔行笔,希渊、为当站在旁边,随着王阳明写完一个字,就读一个字,“床——、前——、明——、月——、光——”。一首诗写完,两人的读声也停下来。
    “不错、不错。阳明先生这一笔字,那也不是一般人能写得了的。”蔡寨老毕竟见识广,夸奖道。
    “先生,这个字就是你们汉人的‘床’字?”阿列普指着诗的第一字问。
    “是,就是‘床’字。”王阳明答。
    “那这个就是‘月’字。”片刻后阿列普又问:“你们汉人的‘月’字是这样写的。”
    “是,是‘月亮’的‘月’字。”王阳明还是简单的回答。
    “先生,我也想跟着你学习读书写字。”阿列普快人快言。
    “阿列普,这正是我要给你说的。你帮我传话,你自己首先得知道我的课业内容,否则,你都不明白,怎么能给孩子们讲明白?所以你不想学,也得学。明日下午你在早一些来我这里,我再给你讲一些‘布吐’开办那一天的其它事。”借着阿列普的话,王阳明说出自己的想法。
    “看来,我也成先生的学生了。”阿列普的一句话,逗乐得希渊、为当“哈哈—”笑起来。蔡寨老与玛阿坎不明白其意,好奇看着几人说笑,阿列普赶紧给蔡寨老传话,蔡寨老也笑了起来。
    “‘布吐’开办起来,阿列普你自然要比别人辛苦些。”蔡寨老说道。
    “放心,阿公。”看得出,阿列普很乐意做这件事,又接着道:“先生,要是你还能给我们讲一些你们汉人有智慧的故事,那就更好。”王阳明注意到,阿列普在这里用‘我们’一词。
    想了想。王阳明:“这个简单,阿列普。只是事前我俩还是要做一些准备,只有我俩准备充分了,我们汉人有智慧的故事,大伙才能听懂,听明白。”到此刻王阳明才注意到,夷人最瞧得起有本事、有智慧的人。
    “阿列普,明天你过来时,叫上阿五。让他给阳明先生理个发。别光顾着听故事。”蔡寨老安排道。
    “知道了,阿公。”阿列普满口答应。
    王阳明注意到玛阿坎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几人说话,从玛阿坎的眼神中王阳明猜得出,玛阿坎此时是在想自己儿女跟着先生读书写字,将来也能做一个有本事、有智慧的人。
    第二天下午,阿列普与阿五早早的就来到结草庵。阿五给王阳明理发,阿列普就在一边陪着王阳明说话。希渊、为当被王阳明安排去田地里帮着玛阿坎大娘。理完发的王阳明比平时看起来更精神。阿五收拾好工具离开,阿列普才把衣服与一双布鞋拿出来,告诉王阳明衣服,是寨老阿公的儿子在贵阳做的,寨老阿公还没有穿过,布鞋是玛阿坎与村里的另一位妇女,加上寨老阿婆昨晚赶制出来的。现在拿过来让王阳明试一试,看合适不合适?王阳明提起衣服比了比,应该能穿,布鞋王阳明很久没有穿过,白色的鞋底,密密的钉着“人”字针,穿在脚上,王阳明感到温暖无比,大小也正合适。王阳明知道为了明天即将开办的“布吐”,全龙场人,包括自己都行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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