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她……
非常。
天光大亮,南宫才从江里上来。
随行见他面色发白发紫,俱都吓得不行,生怕他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又引发旧疾。早有伶俐的下人捧干净的衣裳上前,随从纷纷解衣,围成一个圈,做出一块屏障,让南宫更了衣。衣服下的皮肤泡的发皱,好在衣裳换了没多久,随从不经意的碰到他的手,发觉已然有了热意,这才安了心,想了想,又小心翼翼道:“主子,再是心里不痛快,身子可是您自己的,您要不爱惜,老夫人可要伤心了。”
南宫瑾没说话,翻身上马,“回府!”
他一马当先,随从纷纷上马,紧随其后。
岂知才入城,就被一直候在城门口的禁军拦住了去路。
大统领彭子兴本就是做做样子严查往来通行路人,自今儿天还没亮,长公主与关内侯到宫内哭哭闹闹,到皇帝龙颜大怒,严令缉拿案犯南宫瑾,彭子兴就知道自己接了个烫手的山芋,内心是崩溃的,却又是无可奈何的。他是丞相举荐的,外人都知他是丞相一党,但皇权在上,他不得不从,只得一面慢悠悠的整顿人马,一面又暗中派人赶紧通知丞相,叫他有个准备,想好对策。
后来,派去的人回来说,丞相压根没在府里,倒是守城递来消息说,丞相已于两个时辰前出了城,逃走了!
彭子兴先是一愣,接着一喜,后来又忧上了。
他能做上大统领一职,全靠他会拍马逢迎,真本事一点没有,若是没了丞相帮衬,他往后该怎么混下去?
但转念一想,他已经是大统领了,朝中又有几人能扳倒他?丞相走了也好,他就有机会代替他的位置,成为新皇的心腹。
且说彭子兴正人五人六的在城门口做样子呢,哪知丞相竟自城外回来了。
彭子兴见到他的当口腿就软了,直觉就要下跪,但陡然惊醒,如今丞相是戴罪之身,杀了关内侯的亲外甥女,看皇帝那勃然大怒的样子,想来是忍了丞相许久了,丞相这棵大树恐怕是要倒了。
那此时此刻站好队就显得尤其的重要了,彭子兴挣扎许久,终于做了错误的判断,于是他大喝,“来人啦!拿下罪臣南宫瑾!”
南宫瑾高坐在马上,就见彭子兴一张脸变来变去,比戏园子里耍戏法的还精彩,不想,他竟说了这话。
也巧了,彭子兴刚下令,突然自百姓堆里跳出两人,口内嚷嚷着,“南宫狗贼!拿命来!”
说来,这刺客也笨,既然要杀就偷偷摸摸的杀好了,人还没杀呢,先喊上了,跳出来的瞬间倒还蛮高的,看样子像练过,结果尚未落地就被南宫的贴身护卫一剑毙命,另一个则刺穿了肩胛,被一脚踩在泥坑里。
南宫瑾自辅佐福王登上王位,独揽大权,被刺杀也不知多少回了,各样的人都有,他端坐在马上,神色不动,护卫碾着刺客的头,喝问,“谁派你来的?”
“狗贼……”那人将嘴里的泥吐了几口,先是义正词严的大骂了几句,英勇无畏的义士一般。
南宫听的不耐,一挥衣袖。
护卫会意,手起刀落,那人哼都没哼一声,旋即没命。
南宫抬眼一扫,指间捏了块碎银子,一弹,人群中有人哎哟一声应声而倒。
护卫连忙自人群中架出那人,那人双腿软的根本站不起来,尚未到近前裤子已湿了,滴滴答答,传出一股异味。
南宫瑾蹙了蹙眉头,偏过脸。
那人倒是自觉,不等护卫逼问,就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将那俩人刺杀南宫瑾的缘由给说了。
原是南宫瑾自那日在皇帝的清凉殿亲手杀了那个伶人后,越想越气,命人彻查折子戏的事。
其实那折子戏本也没什么,起先还是歌颂花小神医曾经的善举,但这世道总有些不怀好意,心肠龌龊的小人,因着花小神医貌美,又因某些人恨毒了南宫瑾却又发泄不得,遂将怨气都撒到了不会为自己辩驳的死人身上,于是花小神医就被编排出了各种各样的荤段子,还在戏台子上演出了。
国乱,人心也跟着乱了,礼仪道德似乎也不讲究了,只求今朝有酒今朝醉,放浪形骸,纵情享乐。
南宫瑾因着花吟被恶意诽谤,大怒,下令严惩涉事人等,由此,一家接一家的戏院被查封,被砍头流放者不下两百余人,受牵连着更达上千人,此冤案后被载入大周史册,史称“折子戏案”。
南宫瑾没听他说完,就不耐烦的驾马走了。
护卫一脚踹开那人,那人侥幸逃过一命,因受惊过度,夜不能寐,痛苦难当,时隔半年,还是自己将自己给了结了。
却说彭子兴眼见着南宫瑾当着他的面杀人,只道他这是要杀鸡儆猴,哪还敢兴师问罪有半分不敬,忙上前将大长公主与关内侯告御状的事绘声绘色的给说了。
南宫瑾一大早被那裸女吓的不轻,此刻听闻居然是关内侯的亲外甥女,颇觉诧异,暗道一个闺阁大小姐怎么就上了他的床,他原本只道是府内养着的美姬,关内侯美意送来伺候他的,杀了就杀了,根本没往心里去。转念一想,恍然反应过来了,嘴角一扯,一抹冷意就凝上了眸子。
回了城内,禁军为其开道,不明情况的百姓还道丞相巡街来了,俱都跪了一地。
有不少文士躲在茶馆或酒楼里悄悄的骂,数月之间,南宫瑾从一代贤相变成了天怒人怨的奸相,落差有多大,那些文人雅士心中就有多恨。寻常百姓谁当权他们不关心,他们唯一关心的就是肚子能不能填饱,能不能安稳度日。
南宫瑾坐于高头大马上,玄色衣袍翻飞,风采卓然,气势逼人,百姓纷纷埋首不敢多看一眼,自然也有个别的。
南宫瑾一眼就瞧到了,那娃娃大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远远的又是冲他招手又是冲他笑,嘴里含糊不清的也不知在喊些什么。
那小小的人儿,容貌倒与她姑姑益发的像了。
南宫瑾远远瞧着,笑了。
而抱着她的小丫鬟在与南宫瑾的视线对上后,吓的面无人色,抖若筛糠。
这之前南宫瑾寻了个借口罢免了花大义与花勇的官职,将他一家老小软禁在西门弄,暗中却命孙掌柜以朋友之名接济(乌丸铃花名义上的叔伯父)。
外人只道是他一家因为永宁公主与晋安王私奔一事受牵连,殊不知,南宫瑾此举只不过是假借官府之名软禁,却有效的杜绝了那些激愤的民间义士寻衅滋事,护了花家一家老小周全。
但花家却不这么认为,他们担惊受怕,惴惴不安,尤其自花容氏随同南宫金氏上香祈福后一直未归,他们甚至已经肯定花容氏及花玉已遭不测了。
花大义素来与妻子伉俪情深,疼惜幼子,受不了如此打击,日日饮酒度日,后来家里不给酒,他就横冲直撞的要出去,与看守他们一家的衙役发生了数次冲突。衙役因丞相有过交代,不敢还手,生生的受了打,心内叫苦不迭。后来换了一批看守,都是彪形大汉,花大义再耍横,那些人就将花勇拽出来打了一顿,也没打到筋骨,却也叫他皮开肉绽了,花大义被吓住了,再不敢耍横。
丫鬟带着花蕊偷跑出来,也是因为花蕊调皮,一个人从狗洞里钻了出去,照顾花蕊的丫鬟为了捉住她也从狗洞里钻了出来,小丫鬟身量小,爬出来倒也轻轻松松。
待小丫鬟钻出狗洞,花蕊已经跑远了,小丫鬟捉住她正要拖回去,奈何花蕊被关的久了,烦闷的都快炸了,又踢又打就是不愿回去,恰巧绕着院墙巡逻的衙役走了来,小丫鬟吓的脑袋发晕,抱住花蕊就逃了。
这一逃花蕊是高兴了,本来这小丫鬟也是半大的孩子,玩心重,大孩子带小孩子一下子就被街上的热闹景象吸引了,因为没有人认识她们,俩孩子手牵着手,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往里头扎。
岂料,就是那么巧……
南宫瑾勒住了马,偏头跟随从耳语了几句,旋即就见那随从朝人堆里走去,转眼功夫花蕊就被随从抱在了怀里,小丫鬟惨白了一张脸,叫又不敢叫,哭又不敢哭,只得跟着那彪形大汉一路小跑。
南宫瑾没管他们,打了马照旧往皇城走去。
偏生朱家米铺就在正阳街上,朱大小姐赶早儿盘账来了,人在二楼将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虽说她曾经对南宫瑾单相思了好一阵子,但自从南宫瑾辅佐福王登基,权倾朝野,随意制造冤假错案,朱大小姐对他的感情就变得异常复杂了,真真的爱恨交织。
且说南宫瑾半丝儿都没叫彭子兴为难,直接去了皇宫。
只是到了皇城脚下东直门彭子兴犯了难,皇上是命他押解南宫瑾回宫受审,可他这大摇大摆的样子哪里像是戴罪之身,不仅如此,皇宫大内,丞相的贴身侍卫还带刀见驾,这是何等的嚣张狂妄,完全没将皇帝放在眼里啊!
南宫瑾见彭子兴面上表情变来变去,冷声问道:“彭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彭子兴犹记得前段时间宫内传的沸沸扬扬的,南宫瑾不仅将皇帝从龙床上给拽了下来,还当着他的面在清凉殿杀人,心内憷的慌,哪还有胆色说一句惹他不高兴的话,只哈腰弓背,“丞相请,丞相这边请。”
却说皇帝原本带了几个美人光天化日之下就在御花园里做那苟且之事,听宫人远远来报,说丞相来了。
只吓的皇帝当时就软了,慌里慌张穿了几件衣裳,恍然想起一事,问管事的公公,“他是怎么过来的?是彭子兴押着他过来的还是……”话还没问完,南宫瑾清朗的声音就传了来,“皇上,您想我怎么过来?”
皇帝见他衣冠整齐,身后又跟着几个一看就知道武功高强的护卫,而他的大内统领居然是一脸谄笑的跟在他身后,皇帝恨的心里都发苦了,面上却不得不扬起了一抹大大的比六月的酷暑还要灿烂的笑容,口内道:“爱卿怎么过来了?昨夜爱卿可是喝的酩酊大醉,今日合该歇一歇。”
南宫瑾说:“臣听说大长公主对在下有些误会,今儿早天没亮就来陛下这里告御状了。”
皇帝笑容尴尬,“既然丞相说是误会那就一定是误会了。”
恰在此,自入宫后一直待在太皇太后那叙话的大长公主听说丞相来了宫里也紧赶慢赶的过来了。
她就是担心丞相能言善辩,将她那个糊涂侄儿给糊弄了过去,这就气势汹汹的讨公道来了,本来她还想拉了太皇太后一起,但太皇太后自从宫廷内乱,儿子先是反了父亲,后来弟弟又杀了哥哥,家里的丑事一桩接一桩出,她已经心力交瘁了。再说大长公主虽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到底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大长公主什么样的性子,她这个做母后的岂有不知道的。偷鸡不成蚀把米什么的,太皇太后虽然老了,但是脑子没坏,稍微想一想就能想明白了,她是不愿去趟这浑水的。
却说大长公主本都做好了吵架的准备,到了丞相面前,也是气势十足的做到了先发制人,却不想丞相没说话,自己那个做皇帝的侄儿先义正词严的将自己训斥了顿,大意就是她这个公主治下不严,叫那等下贱的女子钻了空子,而丞相大人素来有梦游之症,半夜醒来杀了人自己都不知道。
大长公主目瞪口呆,还要再议,南宫瑾已然挥了挥衣袖,说:“既然误会解释清了,臣就不多留了,陛下好生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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